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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晚清中国又久以财用不足为度支之窘苦,其间并没有许多可以拿出来作不断填充的白银。同治末年李宗羲因议海防而说到经费,曾举“军兴以后,劝捐、抽厘、津贴,无法不备,民力竭矣”(51) 为感叹。至光绪十一年(1885)奕譞作奏议,则以今昔对比为实例非常具体地指述了国计之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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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道光年前,各省岁入地丁税课等银约共有五千余万两,各省岁出存留拨用银三千余万两,尚有存剩银二千万两,皆应于春秋报拨解部,并随时由户部指拨,而部库一年新款合计不过共用银一千数十万两,以入抵出,实有盈余。自咸丰三年,因各省春秋报拨并无存款,户部始改为按年定数指拨解部。近年各省岁应解户部饷银只八百万两,此外虽仍有应解部之固本饷银、漕折银、加平减平银、杂款银及边防经费银、四成洋税银、常捐银款,然各省年年均有截留借动及解不足数,通计各项实解到部一年亦仅有银一千一二百万两。而部库近年应放之官饷、兵饷、米折、马银、库银、工程奏拨、内务府奏拨、内廷传用、神机营经费、部垫部放各处军饷、防饷、各衙门一切杂支,岁实需银一千四五百万两不等,已成入不敷出之势。(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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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力竭和国计穷都描画了世景疲敝。若以岁入的总量作今昔之比,其实是“各关之洋税,各省之厘金,京外之捐输,皆向来所无,为数甚巨”,并因此而致同光朝的所入能够“较从前增至三分之一”。但在另一头,是由岁需所用而支出的数目增加得更多。两者都与前代之事不同,而后是“度支浩繁,帑项支绌”和“以入抵出,尤有不敷”(53) 。是以赫德作《局外旁观论》,一意劝中国人学“水陆舟车、工巧器具、寄信电线、银钱样式、军火兵法”,而以其身为总税务司之深悉国家财政情状,同时亦知“内所应行,其难办首在无财”(54) 。这是一个国库穷匮的时代,然而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又正产生和发展于这个时代之中,并以“大宗巨款”和“不竭饷源”(55) 为题中应有之义。由此形成的矛盾是一种内在的困境。而内在的东西是绕不过去的东西,所以次第而起的众多机器局便一个一个地被罩在了困境里。同治八年(1869)马新贻作《机器局费绌请将济饷之洋税留用折》,说是“款项之已经透支者,虚悬无着;工料之急当兴办者,进退两难”。光绪四年(1878)李鸿章作《海防机局款难分拨折》,列述“津海、东海两关四成洋税近年收数短绌”,已使“局用日形竭蹶”。光绪五年(1879)吴赞诚作《经费支绌请旨分饬赶解片》,切论“近来税厘短绌,部拨增多,以至解不应时,积欠甚巨”,而局中之用料转不得不“暂向洋行赊取”。光绪十一年(1885)曾国荃作《扩充机器局疏》,深忧宁局(金陵制造局)每年“经费银仅十一万两,而两洋之军火资于是,各省之军火亦资于是,所操者约,而所施者博,固无怪该局之左右支绌,竭蹶日甚”(56) 。在这些奏议里作为主体的沪局、闽局、津局、宁局都是彼时规模可观的庞然大物,但与它们连在一起的“短绌”和“竭蹶”则都是长久盘结的困境。若顺次而数,其小焉者将更等而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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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兵工业不能实现利润和不能收回成本,因此投入的“短绌”和“局用”的“竭蹶”都会直接地限制生产和再生产。光绪二十年(1894)刘坤一做两江总督,曾言之明白地叙述此中之因果:“近因经费支绌,各局制造军火,均已分别减停”。然后又引“兵事一兴,深恐后难为继”为叹息,正见其“减停”之深深的无可奈何。中国的兵工业以自强为旨义,也以自强为名义。但这里的例子说明:作为一种观念,自强只能表达义理,而制器的过程在形而下的范围之内,依靠的只能是财力和物力。由于两头的不相对称是那个时候的常态,所以,在三十年以洋务为中心的历史里,自强常常是受制约的。与刘坤一所说的“减停”相比,当日财力制约自强而致制器“左支右绌”,其更深一层的困境尤在于“制造外洋军火,日新月异,耗费尤多”(57) 。中国人的自强从“师夷智”开始,因此制造不能不以西法为样式。然而西法又是一种长在推陈出新之中的东西,“其制胜之术屡变益精。舟车则变而火轮矣,音信则变而电传矣,枪炮则变而后膛矣,战舰则变而铁甲矣,水雷则变而鱼雷矣,火药则变而无烟矣,窥敌则变而用气球矣,照夜则变而用电灯矣”,时论谓之“新艺迭出,殆无穷期”(58) 。西方人因之而能久踞炎炎之势,但对效西法的中国人来说,这种“新艺迭出”又使寻求自强的过程往往会在一路尾追之中一路脱节,尾追和脱节相交错,便常见“迨我能仿之,而彼之法又变矣。前日之器已不如今日之精,后日之器又过于今日之利”(59) 的挫折和紧张。西人以枪炮轮船为“制胜之术”,则其新出的兵器一旦产生,不仅一定会胜过已有的兵器,而且一定会遏制已有的兵器。由此形成的“今日之所谓巧,即日后之所谓绌”便是淘汰(60) 。因此“迨我能仿之,而彼之法又变矣”,就制器的兵工业而言正是新器既出,同时旧器不得不归于无用。光绪七年(1881)李鸿章曾在一封信里说枪械,而以江南制造局的出品为不能合时宜:“各国皆有新式后膛枪,林明登已为中下之品。沪局能造,而各营多不愿领。”(61) 这种局中已造而军中不肯领用的抵牾,最终使上万枝洋枪成了库中的积存物(62) 。若以时价作折算,将会是许多银子,而此后开始的另造新枪则须重新再拨一堆银子。与沪局造枪之尾追不及相类似的还有闽局的造船。同治末年日本兴“师船”来“攻台湾番境”,管船政的沈葆桢奉旨以巡阅为名“带轮船兵弁”前往“察看”。随后的两者相逢,便成为日本船和中国船之间的比较。他在当日的奏报里审视而判断之曰:“其已抵台南各船,均非中国新船之敌。而该国尚有铁甲船二号,虽非完璧,而以摧寻常轮船,则绰绰有余。彼有而我无之,水师为之气夺。”(63) 同治末年的闽局已经造了十五艘轮船,而在万顷波涛之间中国人的“寻常轮船”遇到日本人后起的铁甲船,却只能以退而敛手为了局。然则以兵舰之所以为兵舰而论,闽局以数年之力造出来的木壳轮船其实正在归于无用。而后是铁甲船成了中国人防海的大题目。但这一类此长彼消都要牵动经费,从度支一面看去则不能不是“徒费帑金”,白白耗掉了太多的银子(64) 。沪局和闽局留下的实例非常典型地说明,由于中国人的兵工业以踵西法而效之为路径,所以西法“屡变”而“日新月异”,中国人的兵工业也不得不跟着“屡变”于“日新月异”之中。然而跟着的“屡变”又是一种被动的“屡变”。西法的每一次“日新月异”都实现于欧西已有的工业结构之中。所以由此产出的更新的枪炮轮船总是内含了更多的技术,同时又内含了更多的成本和价值。而中国人的踵西法而效之,是移接过来的兵工业,其实本属截而取之,除了与船与炮直接相关的一段之外,其四周既没有可以连接的重工业,也没有可以连接的原料工业。“说者谓西国厂多物备,人世其业,凡筒管拉火之属,巨细零整,一切所需,各有制造专家,荟萃而成,是以价廉而工省。中国风气初开,袭其皮毛,未能通其奥妙,终觉逊人一筹”。于是仿西洋技术的中国人以“屡变”追蹑“屡变”,便常常要用更多的成本摹造同一种技术,以致“工费甚巨,较购自外洋者价几逾倍”(65) 。比之同治初年淮军在“庙宇”里设洋炮局,用“锤子”、“锉刀”以及粘土做成的“镕化器”造出“炮弹”、“药引”、“自来火”(66) 的陋而且俭,这种被动的“屡变”正一面在使已成的旧器因归于无用而变作折耗;一面又在使仿造的新器因“愈出愈精”而牵出愈来愈多的开支。由此形成的“逐渐增多,势非得已”(67) ,显然是当初以自强为愿景的预想所没有计及的。而当晚清贫弱的“国计自有常经”(68) 无法应对这些增多的折耗和开支之后,财力的制约便成为一种难以逾越的制约,而后是谋自强的愿想不得不在心长力绌中自为收缩。作为一个实例,曾有过光绪二年(1876)起李鸿章“即经停止”天津机器局“自制后门枪”,转为“各军所用枪炮,专向西洋定购”。其间的取舍便一以成本价格为尺度(69) 。李鸿章是中国最早力行制器的人物之一,若引六年以前他在《筹议天津机器局片》里所说的“凡仿制洋器,每年所用工料银,较之每年所出之货,必比采买之价稍贵。即稍贵亦系值得,不为虚糜”(70) 的道理作比较,则由“自制”变为“专向西洋定购”显然是朝后退了一步。而立成本价格为尺度,比造枪更经不起核算和计量的还有造船。当日庙堂筹议海防,曾举“沪局造成轮船六号”为例,说是“费银数百万有奇,物料匠工多自外洋购致,是以中国造船之银,倍于外洋购船之价”。由此作推论,便显见得“今急欲成军,须在外国定造为省便”(71) 。后来李鸿章主持北洋海防,用的正是这一种向“外国定造”的路数。而与之为因果而相牵连的,却是沪局停造船,闽局少造船。以其时的世局而论,这个过程仍然表现了中国人对于西方人的踵而效之,但追蹑洋器之“日新月异”由仿造变为购买,则这种追蹑的过程里已不复再有“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72) 的深意与远虑。而失掉了“取外人之长技以成中国之长技”的深意和远虑,自强的本义便不能不随之而变,成为一种走样了的东西和残缺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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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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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力制约了图自强的过程,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国家权力的下移也在制约图自强的过程。“庚申之变”后东南疆吏以自强回应西人的逼迫,亟亟乎为中国先开制器的兵工业,他们之所以能够用自己的意志为洋务造时势,凭借的是手中握有的内战中下移了的国家权力。然而下移的国家权力依地域分界限,从而以地域为范围。因此,在这种由疆吏推动的事业里,自强一词所内含的民族意识和整体意识又常常要与疆吏所体现的地方性和局部性共生共存并且共相厮守。而后是以自强回应西人的历史过程不能不常态地表现为地方化和分散化。先起于其间的江南制造局初创之日即在两江总督的范围之内,所以浙江虽然和上海相邻,而同当时沪局之投入和产出皆无与也。稍后天津立机器局,其初旨也以地方为范围而着眼于“现在直隶既欲练兵,自应在就近地方添设总局,外洋军火机器成式实力讲求,以期多方利用”(73) 。后来丁宝桢筹设山东机器局,则引“天津、上海各处向系归地方专办”为范式,以为“设立机器制造一局,系地方专办之事”(74) 。当先起者成为范式之后,后来者便获得了一种通则。因此,除了神机营的那个机器局之外,六十年代以来次第出现的十数个机器局都是各自以地域为范围,彼此以地域为界限。在19世纪后期的中国历史里,这种地方化和分散化曾促成了兵工业的从无到有和从少到多。然而当兵工业已经产生之后,这种地方化和分散化所设定的范围与界限又一定会变成重重的阻格,使师夷智的事业在内涵和外延两个方面都难以伸展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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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地方专办”,因此每个机器局都在疆吏的自主之中(75) ,而以“机器制造一事为今日御侮之资,自强之本”(76) 的理路作当时共有的认识和主张,则由单个机器局自主地汇成的其实是一种合流和共趋。所以同治年间沪局造枪炮弹药,宁局造枪炮弹药,津局也发轫于制造枪炮弹药。而后是光绪年间继起的山东机器局先造“子药”又造“洋枪”;湖南机器局“仿造后门枪及开花炮子等项”;四川机器局造“各种洋枪”和“洋火药”;广东机器局“仿照外洋新式,制造枪炮军火”等等(77) ,虽然其间各立界限和范围,但不同的范围里所做的却都是同样的事。由枪炮弹药说到轮船,可以互比的是福州船政局造船,江南制造局造船,广东机器局造船,天津机器局也造过船(78) 。此局与彼局产出的船只当然不会一样,而以类别分洋器,则大船小船显然都应当归入同一种东西之中。在这种疆吏各自立局而又南北汇为共趋的局面里,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不能不既是分散的,又是重复的。其间的投入产出便没有章法地成了分散状态下不停重复和互相重复的过程。以欧西为样式,是机器生产本以分工为要义,但彼时的中国人正以重复为当然,而不停地重复和互相的重复化为扼制,被直接淹掉的正是机器生产里应有的内部分工和外部分工。而后,就一面而言,是没有分工的兵工业始终缺乏专业化,从而始终是没有效率的兵工业。就另一面而言,是没有分工的兵工业同时是无法连结的兵工业。因此机器局与机器局之间始终不会形成内在的承接与不可断裂的勾连,从而在南北汇成的共趋里,每个机器局对于别的机器局都是可有可无的;每个机器局对于别的机器局又是自起自落的。光绪十年(1884)刘铭传说“中国制局虽开,枪炮不闻精利”(79) 。他举当时之“制局”统括而言之,深致不满的大半都在效率。而在他之前曾经有过言路议论时事,以“军兴以来各省多设军械局,而今之军械仅有存者,一旦设防,又纷纷制造,多设机器局,而今之机器鲜有用者”为大病(80) ,则所指都是多见于这个过程之中的可有可无和自起自落。兵工业里的重复不能产生分工,同时是兵工业里的重复也不能形成一致。虽说地方先后立局皆以西洋兵器为共识和共趋,但时当西洋列国各以枪炮雄视一世而又其技百变之际,西法的名目、程式和流派便都成了多样的东西。随后是中国人效西法,移来的兵工业里也多见一同移来的不同流派。当初李鸿章用马格里,已先为英国人的程式所圈定,而同时的左宗棠用日意格和德克碑,显然是意中更近法国一路。在他们之后,丁宝桢办山东机器局,其“应用机器工料各项”,皆由徐建寅“与其素识英国精于机器现办洋厂之蒲恩公司妥商定购”(81) 。而刘秉璋办浙江机器局,则“雇德国洋匠”并“一切悉按德国厂图”造作(82) 。其间之各是其是和彼此不能相一致是非常醒目的。更多的机器局从“上海各处洋行”买机器,遂使中国人的自强在各有来路的洋行之间变成了西方人的生意。由此造成的混沌将更多自相舛错。于是,在这种分散化派生出来的多样化里,地方各自办局和地方各自造器常常会是一面在产出兵器,一面在产出兵器的“形制参差”和“用法不一”(83) 。然则以三十年作累计,晚清中国的兵工业为军队提供的是各色各样的枪、各式各样的炮、各式各样的子弹。张之洞后来说“西国军制”皆“择定一式”(84) ,以此比照各是其是而莫衷一是的机器局里各循流派的产出,显见得枪炮和子弹的各式各样只能是一种不可用来聚一国之兵的杂多。一个19世纪后期久居中国的西方人曾作书叙述见闻,在他的笔下,当时中国“所用的来福枪就有十四个不同的种类,从最新型的起,到古老的粗抬枪为止”(85) ,其结果便是兵队与兵队之间的不能协同作战。以彼时兵工业的产量比军队的数量,则这些不同种类的枪式里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应当是“采买”来的东西。但除去这个部分之后,剩余的杂多依然引人注目而足够用为实证,非常明白地显示出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工业在中国的无法归聚。在这种共奉一个宗旨而又彼此无法归聚的矛盾里,是下移的国家权力自主地促成了中国人寻求自强的历史过程;也是下移的国家权力自发地分解了总体和全局,使中国人寻求自强的历史过程长久地成了一个没有统一性和整体性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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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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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之间,移接的兵工业在中国社会里生长,又被中国社会里既有的政治结构和变动中的经济失衡所制约。作为一个历史过程,与之相关联的另外一面,还在于这三十多年间外患一起再起而前后相继,使中国社会长在冲击和胁迫之中,也使中国人的兵工业长在冲击和胁迫之中。一个美国历史学家后来叙述这段历史中的中法冲突、中日冲突、中俄冲突,概括而言之曰“中国被敌国纠缠住了”(93) 。冲击或者纠缠,都曾化作直接的影响和间接的影响,非常具体地牵掣了那个时候的造轮船和造枪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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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年(1871)内阁学士宋晋奏议停造轮船。说是“此项轮船将谓用以制夷,则早经议和,不必为此猜嫌之举”。此时闽局造船方四年,沪局造船方三年。在师夷智的理路里船与炮相并举,从一开始便以兵事为中心,而宋晋笔下说轮船则一概归于“创制新奇示斗智角胜之用”,以此中之“糜费太重”比彼时“直隶大灾赈需及京城部中用款”,又统归于“其缓急实有天渊之判”。他的关怀在民生和国用一面,当时和后来都不能算错。然而以“早经议和”和无须“猜嫌”为道理来分轻重与“缓急”,显见得七年之前“庚申之变”留下的伤痛在其心中已是渐去渐远了。他在奏疏里举“历任督臣吴棠、英桂、文煜亦多不以为然”引为同调和共鸣(94) ,而李鸿章当日与之意见相左,但在私信里论此折,亦知其“采中外众论而出之”(95) 。然则与宋晋相类似的正在伤痛消褪之中的人物当日并不是一个小数。就这一点而言,外患之迭连迫来同时是在残酷地为他们纠错。稍后的日军侵台便以一种非常直观的方式展示暴力,打破了宋晋“早经议和”的错判时务和无须“猜嫌”的一厢情愿。随之是庙堂内外的议论由“日本兵踞台湾番社之事,明知彼之理曲,而苦于我之备虚”作题目,以反思之心重新回到了咸丰十年(1860)的经历和伤痛:“溯自庚申之衅,创巨痛深,当时姑事羁縻,在我可亟图振作。人人有自强之心,亦人人为自强之言,而迄今仍并无自强之实,从前情事几于日久相忘。”(96) 在这个过程里,外患的冲击已经转化为对于自强的重作提撕,而后,与自强直接相连的“简器”便再一次地成了奏议里的高调,使“闽省船厂”和“天津、上海各机器局”都被置于更多的关注之中与更大的期望之中(97) 。台事之后,光绪一朝的前二十年里英国、俄国、日本、法国曾四面起衅,以其一再进取和同时进取相侵逼,构成了中国人此起彼落的边疆危局和海疆危局。作为一种关联和对应,则是中国人制器的机器局一大半都产生于这二十年之间。若以宋晋的言论作反衬,这种相关联和相对应的事实正非常明白地说明:在外患冲击下开始的造船造炮,又是在外患的冲击里延续下去的。其间刘坤一说闽局,曾慨乎言之曰:“各省每遇防务吃紧则争来索船,惟恐不得;迨至事过,便视为不急之物,而望望然去之”(98) 。他感叹的是世间人多数不能真怀长远之想,所以多数不能有恒。而晚清兵工业之能够延续于多数人的不能有恒之中,与之一路相伴相随的便是外患的冲击一次一次地转化为提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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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外患的冲击转化为提撕的过程里,这种冲击首先是而且直接是对于制器的压抑和摧折。光绪九年(1883)奕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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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外患日亟,防倭、防俄以及防法,一方有警,辄以虚声扰动天下。受协省分以催解经费请,拨饷省分又以截留经费请,疆吏望洋而叹,部臣仰屋而嗟,坐令臣衙门患寡患贫,傍徨无措。(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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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庚申之变”以后到光绪九年(1883)为止,中外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民族战争,但中外之间又常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之下。中俄伊犁交涉期间,俄国以兵船南驶中国近海为胁迫,致中国“山海关、烟台、营口等处大军云集,征调频仍”,以及“东三省、察哈尔、库伦等处支拨军火孔殷”(100) ,一时兵气弥漫。出现在光绪六年(1880)的这场震动和紧张最后由条约作了结,从而提供了一个“以虚声扰动天下”的实例。但“虚声”里的“大军云集,征调频繁”和“支拨军火孔殷”则都是物力的消耗,从而最终都是财力的消耗。后来有一道奏折议水师,曾追叙“往年日本窥伺台湾,浙江一省防费近四十万,合之沿海各省支销应不下二三百万”(101) 。以当日度支而论,已属伤筋动骨。而时当“外患日亟”,这种“以虚声扰动天下”的事便是没有一个了期的事。19世纪后期西方人观察中国,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中国在过去三十年中,几乎全部军事开支都用在海岸线及扬子江下游流域的防卫事业上去”了(102) 。由此写照的,正是一次一次外患的冲击已把中国人长久地罩在了战争的可能性和防卫的必然性之下。而与“全部军事开支”连在一起的“患寡患贫,傍徨无措”也因之而成为一种长久的困境。光绪十一年(1885)薛允升曾说:自咸丰初年“始为募勇”之后“各省视为成规,一有警防,舍招勇别无良策”。至“上年法人构衅,增添尤不一足”。他以国家度支立尺度,引为大弊的是“勇日增而制兵仍旧,兵饷外又加勇饷,是兵之耗财有定,勇之耗财转无定”,并因深忧耗财而主张裁减募勇(103) 。然而做督抚并领淮军的张树声召对时说到募勇,则以安危利害为直言:“各省疆吏身受国恩,岂不思共体时艰,力图节省?而未敢轻议裁撤者,诚以外人逼处卧榻,虎视眈眈,寻衅要挟,几无虚岁,未雨绸缪,不可一日忘备”(104) 。他所说的是募勇日增于外患日增之世,不是一种可以“节省”的东西。两者各有一套道理,而以外人之“寻衅要挟,几无虚岁”为背景,显然是张树声的道理更能摄动人心。因此,兵费便成了光绪一朝伊于胡底的漏卮。中法战争之后奕譞作统计说:各省兵勇两项已不下百余万人,岁需饷项五千余万两。再加以京外旗兵三十余万人,岁又需额饷一千余万两。而就现时赋税额入连例外征收之厘金、洋税等项合计,一岁约共应收银七八千万两,其中各项每年仍约有欠完银六七百万两不等。“是竭天下十分之物力,八分以养兵勇”(105) 。虽说被统算于其间的制兵和旗兵都是祖宗留下来的物事,但“竭天下十分之物力,八分以养兵勇”的局面却是在外来暴力的压迫之下造成的,从而是清代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而光绪年间说兵事,犹以“今之饷源,更窘于咸同用兵之际”为叹(106) 。若以奕譞援引的数字为可信,则每年用六千余万两的银子养兵口,显见得大大小小的机器局以数万、十数万、数十万为岁款(107) ,只能算是国计里一点不多的零余。在“师夷智以造船制炮”的命题里,图自强便是求制器。然而数万、十数万、数十万与六千余万之比,又非常明白地说明:当自强已经成为庙堂内外之共趋的时候,由国家权力所助成的兵工业却始终没有办法移到国家财政的重心之中。这种矛盾显示了兵与财相克,而致制器作为一种新事业难以恢张的事实。但兵与财皆久在“一方有警,辄以虚声扰动天下”之日,则中国既始终处在居守势的一方,便始终成了被牵动和被调度的一方。所以就其本源和深层而言,这种矛盾正反映了外患的冲击对于中国兵工业的压抑,以及压抑下的兵工业之难振和不振。光绪初年江苏“筹防”,由于钱不够用,遂以挪移为办法作“陆续接济”。其间的一部分银子便是从“江海关制造项下”(108) 截取过来的。至光绪二十五年(1899)“筹款练兵”,江南制造局因之“奉饬裁减局用”(109) 。在这些历史记录里,不入国家财政重心的制器又成了一种可以被割取以作挹此注彼的东西。制器本以兵事为中心,而“筹防”和“练兵”之操刀一割,又都在用兵事为理由。这种悖反写照了兵工业原本有限的空间又在其一路延续的过程里常常日趋逼仄。若以同治年间沪局之一增局用和再增局用作比较,则光绪后期的“裁减局用”已是显然的衰落。而当“虚声扰动天下”一旦变为兵祸连结,在战场范围之内的兵工业便会由间接的压抑变为直接地先被摧折。中法战争期间法国舰队攻马尾,击毁了中国人的兵船和炮台。其中的一仗曾“以四船排炮力攻”福州船政局,目睹了这个场面的张佩纶当时奏报说:“彼以巨炮环击,船厂间毁”(110) 。福州船政局本由法国人为监工造厂造船,并因此自成一种与法国深相牵连的渊源,而此日则被法国舰队立为炮轰的目标,在“环击”之下成了身受重创的东西。其前后之间的对照,便显得分外残酷。比这种受创更进了一层的,还有十年之后规模巨大的旅顺船坞连同周边工厂被战胜的日军占据,以及十六年之后天津机器局因八国联军打入中国而毁废(111) 。同时的沪局尽管没有受过炮火的注击,而战事一起,便不能不常在风声鹤唳之中。“中外臣工鉴于福州、旅顺之事,屡经论列”,于是而有过光绪后期的筹议迁厂(112) 。这些具体的历史情节说明的是:虽然晚清兵工业以枪炮轮船为产出,但它们自身却不能预期和获得维持生产所需要的长久安全与稳定。因此,在外国人施加的暴力之下,一路里历经辛苦而惨淡经营的“师夷智以造炮制船”的事业便很容易被一个一个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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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之变”后的三十多年里,为回应西人而移入的兵工业始终寄托着中国人自强的愿想,并因之而始终以制器为目的之所在和价值之所在。但机器工业本质上是一种生产方式。就其为生产方式而言,这种从欧西截取过来的东西原本自有一套法则,然而它们在中国则一开始就被置于政府的督管和经营之中,从而一开始就被置入了另一套法则,并因此而与晚清的社会历史相牵连于种种掣肘之中。而后,以兵事为中心的机器生产便成为一个不完整的经济过程,一个无法归聚的经济过程,一个为外力所压抑的经济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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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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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十九,《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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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容闳:《西学东渐记》,第111页,岳麓书社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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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曾国藩全集·日记》(二),第9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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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二十五,第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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