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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万历皇帝说起:朝鲜人对大明帝国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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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中国历史视野里面,那个葬在定陵的明神宗也就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并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君主,很多现代的历史书,包括牟复礼等合编的《剑桥中国明代史》和黄仁宇那部风靡一时的《万历十五年》(5),都不曾给他多高的评价。但是,在朝鲜李朝的历史记载中,万历皇帝却享有极为崇高的声誉。在从万历二十年(1592)到二十六年(1598)的战争中,他派出军队使朝鲜免于被日本丰臣秀吉所占领,他的举措挽救了朝鲜王朝,因此一直到丁卯(1627)、壬申(1632)朝鲜被迫尊奉清朝之后,朝鲜的朝臣还是自称“神宗皇帝再造之国”和“神宗皇帝所活之民”(6),并且始终坚持明朝的纪年。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万历皇帝在朝鲜仍然被隆重地祭祀。康熙四十三年(1704)即朝鲜肃宗三十年三月,那时,清统一中国已经六十年,在朝鲜却仍然记得“甲申之岁,回于今日,而又逢三月之朔,今三月十九日,即皇都沦陷之日也”,所以,在这个改朝换代一甲子的时候,朝鲜官方依然要举行祭祀,祭祀逝去的旧王朝,而且国王还特意说,明神宗即万历的祭祀“是早晚必行之盛礼”,表示“空望故国,朝宗无地,追天朝不世之殊渥,念列圣服事之至诚,只自呜咽,流涕无从也。昔我仁祖大王当天翻地覆之日,不废焚香望阙之礼,则今丁皇朝沦陷之日,岂可遣官设祭而已耶”(7)。于是,他三月亲自去祭崇祯,九月特地筑坛以祀大明神宗皇帝,以尽古代诸侯祭天子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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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明代的眷念之情,并不止于对神宗再造之恩的感谢,万历皇帝的这一举措只是加深了这种感恩而已。对于大明王朝,朝鲜士人一直有一种广泛的认同,这种认同不仅把自己的国家和明帝国联系起来,而且相当深地把朝鲜王国的文化与大明帝国象征的文化联系在一起。曾经在明初洪武年间到中国朝见明太祖的权近所作的《应制诗》二十四首中,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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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言修朝贡,万世奉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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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龙兴抚万方,远人来贡有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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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梯航常入贡,三韩疆域永为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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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千年遇圣明,我王归附贡丹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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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不仅仅是一种“事大”的权宜之策,当时,朝鲜人对于中华确实是有一种相当仰慕的心情,我们看明代一次次到中国来朝觐的使臣和他们的随从的记载,通常被叫做《朝天录》,在“朝天”这两个字中,不仅有政治上的臣服、经济上的朝贡,还有文化上的向心。郑世龙《朝天录》中有《初入北京》一首,记载了他刚刚到北京时的文化震撼:“皇居气象偏知异,苍翠常浮万岁山。华盖共瞻天帝座,清都元隔软尘寰。茫茫人海流车马,井井官街画阓阛。领略也饶方寸在,只应蛙坎若为颜。”(9)(见图1)那个时候,李朝的合法性,是需要明帝国来确认的,连他们皇室的系谱也不例外。嘉靖十八年(1539)到达北京的权拨,就特别到礼部申诉,明朝对于朝鲜宗系的确认,自从永乐元年(1403)、正德十三年(1518)到嘉靖八年(1529),虽然累次上奏,但至今没有成文进入《明会典》,这使他们很是“闵郁罔极”(10)。就连那个由于漂海无意中到了中国的朝鲜读书人崔溥,在回答中国官员的询问时,也再三再四地申明,朝鲜真正以明帝国为自己的宗主国,《漂海录》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问曰:‘你国王称皇帝否?’臣答曰:‘天无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我王心诚事大而已。’”“问曰:‘汝国用何法度?别有年号乎?’臣曰:‘年号、法度一遵大明。’”并且严肃地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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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太平城市图》(局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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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鲜地虽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国,则不可以外国视也。况今大明一统,胡越为家,则一天之下皆吾兄弟,岂以地之远近分内外哉?况又我国恪事天朝,贡献不怠,故天子以礼以待之,仁以扶之,怀绥之化,至矣,尽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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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当时大概是朝鲜的共识,尽管“尊明事大”也有策略上的考虑(12),尽管一些使者也看到明帝国的种种弊病,甚至深受其害不胜困扰(13),但是从上到下,仍然还是以明为尊。所以,在万历皇帝倾全力支持朝鲜抵抗丰臣秀吉的侵略之后,这种从政治到文化的全方位认同就更加牢固。举两个例子,天启四五年间(1624—1625),洪翼汉(1586—1637)出使明帝国,曾经看到过明帝国魏忠贤和客氏弄权,天子昏愦而忠良被逐,朝政上下一团糟,而千辛万苦从海上绕道到北京朝觐的朝鲜使者,也被腐败的达官小吏反复勒索刁难;崇祯九年(1636)出使北京的金堉,也同样一次次地被看守朝阳门的宦者、守东长安门的火者敲诈,让他觉得“朝廷大官只是爱钱,天朝之事亦可忧也”,有着很不愉快的经验。可是,尽管如此,他们对华夏文化和政治的认同却始终没有改变,洪翼汉见到能理解他的中国人,还是真心地说:“小国岂不知事大之义,而终忘大国之恩哉?向在壬丁两年,几尽没于倭寇,幸赖神宗皇帝字小兴灭之德,再造藩邦,至今动植飞走,咸被其泽。”金堉在回去以后写了《朝天日录》,申翊圣在这部书后的识语中就大大回忆了一番明神宗对朝鲜的恩德,并且感叹对明代朝贡已经到了最后一页,“冠盖结轸于幽燕,文章被服,彬彬华制。岂期贽币止于丙子,而使休止于伯厚已也,此东方百六之会,人之观此录者,宁不泚颡而酿涕也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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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如此,在明清易代之际,他们面对过去曾是蛮夷,而现实中极其强大的清朝时,虽然有些畏惧,但心底里总是有些不屑。尽管1627年朝鲜已经与后金签立城下之盟,但是,文士大臣仍然很坚持对于明帝国的认同和对后金的鄙夷。1636年,皇太极建大清,改元崇德,四月十一日在太庙的典礼上“群臣皆行三跪九叩礼”,但是朝鲜春信使罗德宪和李廓,却坚持不拜太庙,弄得皇太极也无可奈何(15)。同一年,在大清使臣的要挟和大清军队的压力下,就是上面提到的这个洪翼汉,以及李圣求、李景奭等等,先后上疏说:“臣堕地之初,只闻有大明天子耳。”他们觉得,如果承认大清的名号,使得清人向外宣布“朝鲜尊我为天子”,朝鲜国王将“何面目立天下”,他们反对在国书外面改称“金国”为“清国”,因为“金是称汗时号,清是僭号后号”(16),表明朝鲜士人的认同所在。但是,就因为这种态度,使得朝鲜人奉行的原来就很脆弱的平衡外交政策被打破,“大清”终于兵戎相向,而朝鲜在满清大军面前,被迫再次签订“丁丑约条”,同意“去明国之年号,绝明国之交往”,并且改“奉大清国之正朔”,“每年进贡一次”(17)。八年以后,原来的宗主国明帝国又在“乱民”和“蛮夷”的双重打击下轰然崩溃,原来朝鲜与大明之间的实际政治和经济关系荡然无存,仅仅剩下文化上的历史记忆。但是,仅仅就是那些历史记忆,也使得很多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全面服膺明帝国的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仍然痛心疾首,觉得“天朝”的崩溃仿佛是“文明”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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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示这种文化的传承和认同,在崇祯皇帝尚未自缢,明朝还残存的时候,朝鲜“不忍背弃大明,凡祭祝之文及公家藏置文书皆书崇祯年号”(18),青原府院君沈器远准备起事反清,试图事成后“用崇祯年号,书示八方”,但事败被杀。其中另一个为首的权斗昌被捕受刑后说,“国事艰危,为清国所侵辱,百姓皆思中国,欲趁此时内清朝廷,外攘夷虏”(19)。而在崇祯已经自缢,明朝已经覆亡后,连已经承认清帝国的朝鲜仁祖,在和大臣私下议论的时候,也很诧异地说道,“今观大明之事,不胜痛叹,人有自北京来者,皆云无一人为国家死节者,岂有二百年礼义之天朝,一朝覆亡,而无一人死节之理乎?”他对大明立国很正大、但现在却没有承继文化传统的现象很诧异(20)。恰恰是这种诧异,反过来呈现了朝鲜人对明朝的认同程度,因此,在很长时间里面,他们仍然坚持用崇祯年号,到雍正四年(1726),那个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明清嬗变的申(1662—1729)仍然署的是“崇祯纪元后九十九年”,而他去世后给他写祭文的人也仍然用崇祯纪元,说他“生于崇祯纪元后再壬寅,卒于周甲后己酉”(21)。(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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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李朝朝鲜所绘《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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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鸠占鹊巢?朝鲜人对大清的鄙夷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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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过了是康熙,时间流逝,大清王朝已经建立了几十年。在中国,正如张履祥(1611—1674)在《与唐灏儒》中所描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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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昔陆沉之初,人怀感愤,不必稍知义理者,亟亟避之(指参加科举考试),自非寡廉之尤,靡不有不屑就之之志。既五、六年于兹,其气渐平,心亦渐改,虽以向之较然自异、不安流辈之人,皆将攘臂下车,以奏技于火烈具举之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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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的只是那五、六年间的变化,虽然像他这样少数人还沉浸在亡明的历史记忆中,大多数人已经走出回忆的阴影,何况时间过去不是五六年而是五六十年甚至更久,这种激烈的民族主义激情已经在士人中淡漠下去。从清初以来曾经是士人精神支柱的民族主义感情,在时间无情的流逝和权力严厉的批判中,已经基本瓦解了,偏激的民族情绪已经失去了它的社会基础(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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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东邻朝鲜,人们却一直不那么想,在康熙十四年即朝鲜肃宗元年(1675),朝鲜人金寿弘写了《辩长》、《论庶》二书,进献给国王,本来想讨好,却激起一片嘘声,原因很简单,因为“其贻宋时烈论礼书头,书以‘康熙四年’。……又于祭其祖(金)尚容祝文,欲书‘康熙(年号)’,一门惊骇,谓之家贼。尚容殉节于江都,而寿弘独奉清国正朔,至书祝文,其乖戾反常如此”。为什么说他“乖戾反常”,因为当时朝鲜“凡官文书外,虽下贱,无书清国年号者,(金)寿弘独书之”(24)。再过十来年的康熙二十五年,即朝鲜肃宗十二年(1686),清帝国因一小事发文,傲慢地指责朝鲜,甚至要科罚朝鲜国王银二万两,朝鲜方面派使臣郑载嵩前往礼部呈文,但是不仅“胡皇大怒”,清朝礼部还指责朝鲜呈文中有“狂孛”之言五处,居高临下地申斥,这使得朝鲜方面相当感到耻辱,当时的领议政金寿恒以及李颐命、金万吉、李徵明、赵相愚等也因为此事上疏,都认为这“是丙丁以来所罕有之耻辱”,都觉得朝鲜要卧薪尝胆(25)。这一年的十一月,朝鲜国王为平息这些愤怒的官员的情绪,说了一段相当有深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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