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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朝鲜使臣所绘山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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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不免对号称“天下第一关”的风景和故事,多留下一些笔墨。至今我们看到数以百计的燕行文献中,有不少在这里流连光景的作品。只是因为朝鲜人根深蒂固地蔑视胡虏的心理,让他们总觉得中国一旦沦入满清,便陷入无极的悲情世界,一切都仿佛带有凄凉。山海关也不例外,这里的孟姜女庙,原本是文人的吟咏题材,却总让他们想到笼罩天地、哭倒长城的悲切。而旁边的孔庙,原本是尊崇儒家先师的场所,却常被他们看成是礼崩乐坏、文明沦丧的征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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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让他们常常想到的,还有一个与山海关相关的人物,这就是当年为大明镇守此地,却“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1612—16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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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华乱贼”:乍逢巨变之初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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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年的夏天,噩耗不断地传来。隔着满洲人早已占领的辽东,当时已被满洲人控制的朝鲜君臣,只能通过种种渠道,零零星星地知道,原来一直宗奉的大明帝国,在犯上作乱的乱贼和伺机进逼的女真双重压迫下,早已节节溃败,渐至土崩瓦解。先是三月,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皇帝在皇宫后面煤山的槐树上自缢,这个消息就已经让他们感到无比悲哀。到了五月,当他们经由大清的正式文件得知,上个月“吴三桂开关出降”,清兵已经“带神威大将军炮兵,及吴总兵马、步兵,前驱北京”的时候,就更是绝望,《李朝实录》记载,不要说国王君臣,连“舆台下贱,莫不惊骇陨泪”(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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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开关纳降,清人直取北京,成为明清历史的一大转折点,也使吴三桂成了朝鲜人眼中的历史罪人。吴三桂作为明朝大将,不御敌于国门之外,反而开门揖盗,引鞑虏进入关内,使神州沦陷,在始终眷念大明帝国的朝鲜人看来,这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严守华夷界限的朝鲜人,对于忠烈与叛逆的爱憎甚至比中国人还要分明。就在第二年即顺治二年(1645)五月,被迫到北京谢恩的朝鲜使团书状(类似书记官)成以性(1595—1664)路过连山驿,就在明朝降臣祖大寿的碑文前大发了一通感慨,他说,祖氏“当年非不赫然隆盛也,缘(祖)大寿惜一死,四世勋业一朝扫尽,而今独两石门余存,适足为后人唾骂之资耳”,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便说到山海关和吴三桂,他说:“三桂以大寿外侄,颇有材略,受君命守此城,为敌国所惮。闻流寇陷京,称以复仇,举兵入关,名则正矣,既入山海关,战败以死,则志虽未伸,忠亦可尚。而先卖其身,击走子(自)成,子(自)成既走,更无所营,身为降虏,为天下之罪人。噫!”两天之后,使团一行走到山海关,他不由“举目相看,反袂而拭泪”,感慨地吟道:“连云粉堞浑依旧,百年文物不胜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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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的是吴三桂,悲切的是朝鲜人。从顺治初年到康熙头十年那二三十年中,吴三桂还是大清宠臣,不仅他自己位极人臣,连他父祖的坟墓也极尽荣华。那些年中,朝鲜使者每到山海关,都会看到为吴三桂祖坟守灵的奢华景象。据说,吴三桂让其兄吴三凤看守坟茔,守冢人数达到三百,“俾渠等备牛羊豚祭需,以供四时之祀”(8),这让始终对大清王朝反感的朝鲜文人感到既无奈又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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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朝鲜人旁观者清?也许是朝鲜人爱憎分明?在明清易代之初,身处迷局中的中国人对吴三桂的反复行为,可能还有更多的揣测、解释和评价。比如《烈皇小识》就推测说,他降清是因父亲被李自成所逼,“索诈甚酷”,所以才在遇见清摄政王的时候“剃发诣营,叩首诉冤,愿假大兵报仇,献血立誓”,这不算“忠”,但还算是“孝”;而《明季北略》则说,他是为了给崇祯皇帝报仇,“欲倡义复仇,以众寡不敌,遂亲往大清国请兵十万,为朝廷雪耻”,这不算“孝”,但还算是“忠”。还有的如《甲申传信录》说,他是为了陈圆圆,觉得“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颜面”,于是“勒马出关,决意致死于贼”(9),这和后来吴梅村《圆圆曲》一样,所谓“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这虽然不“忠”不“孝”,但还算是为“爱”。孝也好,忠也好,爱也好,无论哪一种理由,退到底线来说,吴三桂都还不失为一个英雄,至少也是一个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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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始终认同大明朝廷的朝鲜士人看来,作为明朝大将的吴三桂,无论为什么缘故拱手把大明江山献给“胡皇清虏”都算不得好汉,只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爱的叛臣。所以,他们始终在默默地祈祷大明江山的恢复,诅咒着卖主求荣的吴三桂。原因很简单,对叛徒的仇恨有时甚至超越对蛮夷的不屑,因为他“手握重兵,外召戎狄”(10),却葬送了大明江山,所以他既是“中华乱贼”,又是“清虏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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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蠢蠢欲动:朝鲜君臣在三藩之乱中的复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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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康熙年间,事情却有一些微妙变化。还是让我们从康熙十二年(1673)说起,这一年冬十一月二十一日,吴三桂在云南起兵,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朝鲜人很快就听到传闻(11)。通过朝贡使团从中国带来的种种消息,朝鲜君臣默默地观察着清朝政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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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1674)的三月,作为谢恩使到北京出使的金寿恒,特别派译官金时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又带来一个传闻,他说,有“朱姓人,诈称崇祯皇帝第三子,聚众万余,谋以十二月二十三日放火北京城中,因作乱,事觉就擒”。很有趣的是,从起兵之日起,似乎吴三桂又和“大明”联系在一起,这无端地勾起一些朝鲜文人的“复明”之心。五月十六日,朝鲜官员罗硕佐、赵显期等人接连上疏,说“吴三桂既据南方,蒙古亦不亲附北京,天下事变,迫在目前。乘此机会,练兵峙粮,大可以复仇雪耻,小可以安国保民”。在这一年,还有一个叫做柳润的人,根据占星术作出了惊人的预测,向朝鲜国王说“见天文,明必兴,胡必亡”,而且断言吴三桂要再造大明,“清国之势,似难久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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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朝鲜君臣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毕竟事情太大。领议政金寿兴说,虽然吴三桂只是自称“大将军”而不称皇帝,也许他有所拥戴,但情况还不很清楚,“我国不能探知,诚可郁郁矣”。朝鲜国王更是小心,因为“筵中说话之宣泄外间,近日尤甚”(13),他怕惹出麻烦。当年江华岛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的记忆还深刻地留在心中,清兵毕竟很强大,他不能轻易说话。何况他也怀疑,吴三桂是否真的要有所拥戴,是否真的是复明?好像还很难说。到了八月,尽管君臣反复讨论,但由于情报困难,对吴三桂是否真的“拥立朱氏子孙”,朝鲜人还是搞不清楚,而此时朝鲜已经换了国王,显宗老去,肃宗在这一年即位成为新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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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国王总有新气象,刚刚上台的肃宗好像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这一年(1674)十一月,出使北京的灵慎君李滢回国途中,刚刚走到那个充满历史记忆的山海关,就急不可耐地派人飞速回到京城先报告消息,说大清帝国已经麻烦重重。按照他的说法,康熙皇帝很无能,遇到有捷报就乱吹牛,一旦是坏消息就死瞒,“年少性急,近因丧患兵乱,心气暴发,不能自定。诸王诸将亦无智虑之人”。他还说,有一个汉人告诉他们,“吴三桂立朱氏后……已据有南方三省之地,而处处起兵应之”(14)。紧接着,他们还听说吴三桂发布了《反清檄文》,抨击清人是“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并且宣称自己“义旗一举,响应万方,大快臣民之心,共雪天人之愤”(15)。似乎他确实要恢复大明江山,这使一些朝鲜人觉得,可能吴三桂真的是一个夏臣靡、程婴、李陵一流人物。在《李朝实录》中,曾把这份檄文当作吴三桂的真心话全文照录,说吴三桂“内怀恢复之志”,而且一连用了这三个典故,大大地称赞吴三桂智勇深沉:“其于明亡三十余年,奉朱氏复兴,则与夏臣靡相似;其与宫人太监匿一块保全,则与程婴相似;其屈膝穹庐而终奋大辱之积志,即李陵之所尝欲而未能者也”(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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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夏代寒浞杀害后羿篡夺王位,而夏臣靡苦心孤诣,收罗遗民,并经营多年,终于辅佐少康中兴夏王朝,是卧薪尝胆的忠臣;春秋时的程婴则是著名的《赵氏孤儿》中的主角,他收养被灭门的赵朔之子,忍辱负重成就友人大义,是可歌可泣的烈士;至于李陵,则是汉武帝时代战败不得已才降匈奴的将门之后,司马迁说他“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这次“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这三个人都是坚韧之人,其不死更难于死。朝鲜人未必真的相信吴三桂《檄文》的自我表彰,但仍然如此夸张地想象这是反清义举,其实只是在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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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按兵不动:等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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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仿佛捷报频传,西边的吴三桂好像声势不小,东海的郑氏似乎也有所动作,辨不清真假的消息接踵而至。一会儿使臣传言,说吴三桂、耿精忠和郑锦舍“连横合势,湖广、四川、陕西等地,不动一兵,传檄而定,声势日振,南方郡邑太半归顺”;一会儿探马来报,说吴三桂有苗奴五六千,“泹齿漆膝,白布裹头,其目深而黑,其剑长而广,其勇如飞,其战无敌”;一会儿又听人说,吴三桂地险兵利,坚壁不出。据说,清兵虽有四亲王十大将率八万兵,但“上年粮绝,人相食,猎獐鹿,并其毛食之”(17)。纷至沓来的消息,搞得朝鲜君臣有些心痒难耐,有人上书进言说:“清人与吴三桂相持已累年矣,天下中分,干戈抢攘,国内虚耗,兵民愁怨”,如果“我以全盛之国,士卒精锐,当此之时,声大义,率大众,乘虚直捣,则乃彼国灭亡之日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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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毕竟“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中国兴亡又不是朝鲜兴亡,所以,这些年里他们始终在观风向、走钢丝。一些大臣如南九万就说,别信道听途说,也别轻举妄动,要想复仇,先得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设令国家真有克诘戎兵,转弱为强之事,亦且隐闭藏匿,不使敌人有所窥测,况于初无一事之措处,而先出治兵之虚声哉?”虽然有人(如水原儒生李启祥)自告奋勇,要代朝鲜国王和郑氏联络沟通,但被当朝大臣(领议政许积)斥责为不负责任而罢。虽然清朝使团曾经到朝鲜来要挟,让国王给皇帝送“数百柄鸟铳”,以博大清欢心,并说这样一来“皇帝必大喜”,但朝鲜大臣(右议政权大运)却反对这种做法,说:“岂可只信渠说而轻送重器乎?”(19)你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始终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并不为外言所动。有一次,日本对马岛主平义真来问“华戎兵事”,居心叵测地鼓动他们有所行动,他们听了以后也只是笑笑(20),因为他们深知,“倭性狡猾,而此书辞,明是卖哄荧惑之言,窥伺之态,有不可测知”(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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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尽管痛恨清朝而眷念大明的朝鲜文人心存幻想,但毕竟他们对吴三桂开门揖盗的行为仍然记忆深刻。康熙十六年(1677),当吴三桂还在南方和清廷对峙的时候,沙河驿原来四时上供的吴氏父祖坟墓,就已经被清朝官方捣毁。这一年,出使北京的韩泰东在日记里记载,“云南举事之后,(清廷)发葬磔尸,以戮辱之。其父冢则只纳一部空榇,不获其尸,但掘毁而已”(22)。他觉得,吴三桂不仅引清兵入关,把大明江山拱手送人,而且一方面拒不赴李自成之召,害得父亲丢了性命,一方面又举事造反,让祖父尸体被清人弃骨扬灰,真是既不忠又不孝。所以,他在日记中重重地记了一笔,“始则纳腥膻,秽乱区夏,末乃豪据一隅,身僭大号,盖未尝有为朱氏扶立血胤、规复旧物之意,实中华乱贼,清虏叛臣”(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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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等待之后,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终于传来了吴三桂兵败身死的确实消息,渐渐他们也知道了,“三桂即位于衡山之阳,国号大周,改元弘化,而原无立朱氏之事”(24)。于是,他们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吴三桂并不是为“反清复明”而忍辱负重的姜伯约,而是大逆不道想当皇帝的僭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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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辽东见闻:寻访散在关外的吴三桂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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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时侯人的心理很奇怪,本来在观念上被看成是从逆的叛贼,一旦和自己面对面,观感也有一些微妙变化,真所谓“耳闻不如眼见,亲近改变旧嫌”。在吴三桂败死之后那几年,作为反复无常的“贰臣”,在中国文献中,吴三桂迅速被口诛笔伐。康熙皇帝说他是“反复乱常,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为一时之叛首,实万世之罪魁”(25);汉族士人觉得他朝三暮四,为一己私欲而绝不是“反清复明”。所以,尽管他在起兵时发布过那篇《反清檄文》,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希望用汉族意识来凝聚反清力量,但意外的是,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鬼话,满、汉、朝、野各方似乎都形成一致印象,要把吴三桂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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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评价当然影响了朝鲜人,他们本来就对吴三桂没有好感,一直鄙夷这个反复无常的奸雄。在吴三桂败亡后,他们也会跟着抨击,像康熙二十二年(1683),著名的朝鲜文人金锡胄(1634—1684)路过山海关的时候就写诗说,“次第边城失,当年此亦孤。深仇天岂戴?大盗地尽输。西北崩隍在,东南半壁无。白头还举事,吾且尔何诛”(26)。但有趣的是,已经渐渐接受“大清”的汉人这样说倒也罢了,原本把清帝国视为“夷狄”的朝鲜人,有时也会在对吴三桂“反清复明”的想象之中,对吴三桂的观感有一些彷徨。朝鲜君臣在三藩之乱中犹疑不定,这种犹疑似乎一直延续到吴三桂败亡之后。尽管希望最终变为失望,但那种复杂的希望,却很容易引起朝鲜人对吴三桂的另类想象。特别是,当一些朝鲜使臣来到辽东亲见吴三桂旧部,和他们有了亲密接触之后,他们竟然对吴三桂产生了另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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