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897998e+09
1706897998 渔阳遗俗尚淫祠,妃子终归锦襁儿。地下明皇能悟未,鸿都道士果逢谁。(3)
1706897999
1706898000 想到旧时传说中关于杨贵妃和安禄山的传闻,另一个差不多同时的朝鲜使者崔启翁(1654—?)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也写了一首诗,虽然含蓄委婉,但讽刺之意也很清楚:
1706898001
1706898002 杨妃初不产渔阳,遗像如何在道旁。知是禄山真配匹,故有双庙两相望。(4)
1706898003
1706898004 他们讽刺唐玄宗说,这个昏君到老,居然还那么怀念马嵬坡下缢死的女人。其实,她的心也许早已不属于皇帝,而属于那个胡儿叛臣。而他们对这两座庙的讽刺,意思则是百姓无知,也相信这种荒唐想象故事,居然胡乱搭配,在这里祭祀妖神野鬼。
1706898005
1706898006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36]
1706898007 二 入祠无客不伤心?
1706898008
1706898009 “马嵬坡下草青青,至今犹有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心。万里西巡君请去,何劳雨夜叹闻铃”。这是天津小彩舞骆玉笙的名段《剑阁闻铃》,当你听到那苍凉的声音唱到“不作美的雨呀,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意思在。如果脱离当时的历史背景,远离盛唐的难忘记忆,仅仅就李隆基、杨玉环个人情感而言,白居易一首《长恨歌》,洪升一出《长生殿》,让他们似乎真的是“恩爱夫妻世世同”了。只是,其中有一句“悔不该兵权错付卿义子,悔不该国事全凭你从兄”,仍然透露了后世编戏人对大唐几乎倾覆的历史回忆中,还是有追究杨贵妃误国的意思在,历史评价在文学想象中也始终存在。
1706898010
1706898011 不过,好奇和想象却常常借助回忆和文学在历史中驰骋,并不是今天才有“戏说历史”的习惯,这是古已有之的传统。虽然历史学家总是希望努力探访历史的真相,对历史人物分正邪,别善恶,让后人见贤思齐,逢恶自戒,偏偏普通民众对于历史有另类想象和解读,好在宫墙外窥伺宫闱内的秘事,大概是很常见的事情。唐代李肇的《唐国史补》卷上说,安禄山在皇上面前应对的时候,常常“杂以谐谑,而贵妃常在座”,面对美人,使得安禄山很动心,“及闻马嵬之死,数日叹惋”。此后的传闻越来越多,《旧唐书·安禄山传》加上了安禄山“请为贵妃养儿”,入对先拜太真,后拜玄宗,还让安禄山自己解释说,这是蕃人“先母而后父”的习惯。再后来,添上了杨贵妃给安禄山洗澡的异闻,甚至在《天宝遗事诸宫调》中,还加上了杨妃洗澡和安禄山戏杨贵妃的色情段子(5),明明白白地呈现了民众窥伺宫闱秘事的好奇,也隐隐约约地暗示了常人对于政治的判断:原来一对淫男乱女,女是红颜祸水,男是夷狄后裔,一道来祸害李家天下,生生地把这好端端的盛唐,变成了战端四起的乱世。
1706898012
1706898013 没有什么比绯闻更加吸引一般人的眼睛,也没有什么比义愤更能表达普通人的道德。想象加上想象,传闻添上异闻,就像滚雪球。于是杨贵妃和安禄山两个冤家,好也罢歹也罢,便纠缠在一起,衍生出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正好像如今的“戏说”,本来并无须对谁负责,只是在这种近乎无厘头的“戏说”中,透露出一般思想世界的观念和愿望,而这种观念和愿望被塑形成像,供进庙里,又无时无刻地不在传达着民众的艳羡、窥伺和揣测。写在颜面上的民众观念和世俗愿望,被自居正统的朝鲜两班士大夫一眼望见,他们的脸上,便有些不屑的表情。
1706898014
1706898015 朝鲜人有理由不屑。他们在从栅门到北京的千里路上,看到了华夏文明似乎在颓败。康熙三年(1664)奉命出使北京的洪命夏,看到闾阳的明伦堂堆满了柴草,就感叹“庙庑颓落,惨不忍见”(6)。雍正十年(1732)出使北京的韩德厚,更看到山海关堂皇佛寺附近衰颓的文昌宫,也感叹“殿宇荒凉,规模草率,不成貌样。古帝王尊师重道之治,固不足贵之于夷虏,而大抵大小寺塔,则远近相错,极其侈靡,圣庙则殆于芜废,由是儒风扫地,习俗沦陷,人人以弓马商贩为事,不知文学为何样物事。……中华文物无地可寻,足令人酿涕也”(7)。他们说,现在的中国崇拜,以佛陀、关帝、孔子为序,这是彻底坏了儒家规矩(8)。说的并没有错,就说清代的蓟州城内外罢,除了当时北方处处皆有的社稷坛、先农坛、城隍庙、八蜡庙、文昌庙、武庙、火神庙、马神庙、灶君庙、玉皇庙之外,还有东岳庙六座、药王庙十一座、真武庙十二座,而关帝庙竟然多达二十二座(9)。所以,在笃信儒家学说的朝鲜人看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只好说:“文物沦陷已久,亦已悲矣,其俗最好尊佛事鬼,虽数户之村,必置庙设像,孤孀之家,亦架壁礼神,人鬼互居,僧俗杂处。”(10)所以,他们对于这一类没有来由的淫祠淫祀,一壁厢有格外的愤怒,一壁厢也是满心的鄙夷。康熙五十一年(1712),随同金昌业出使北京的赵荣福看到山下“浑体涂金如佛躯之戴冕执圭”的杨贵妃塑像,和山上宏丽庙宇中端坐的安禄山,甚至和安禄山一道的居然还有唐玄宗,就觉得骇讶得难以接受(11)。九年后(1721),一个叫做李正臣的使者再次经过这里,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1706898016
1706898017 路旁小庵,设杨贵妃塑像,军官辈历入见之,□言,初闻障画,见之则塑像,非涂彩也,乃涂金云。自此杨妃院相距五里许,北边山麓上有安禄山院堂云。问此山名,乃乌鸣山云。此等淫祠,甚无意义。此必盲俗,因禄山之曾守此地而然;而至于杨妃,尤出于附会,可骇可笑(12)。
1706898018
1706898019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37]
1706898020 三 或是夷狄旧时风?
1706898021
1706898022 本来,这种胡乱祭祀的事情无处不有,古代中国的官方和士大夫,曾经很希望通过政治权力对这种虚幻世界加以控制,历代对淫祠淫祀的禁令就充分表达了这种政治意愿,不过古代官方的管束力量却有限,所以常常是提倡有余,禁毁不足。因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官方觉得可资鉴戒,有表彰必要的,便赐额封号,让它合法化;若是它只是地方迷信而无教化意味,则听之任之,在历史纪录中故意遗忘(13)。这是古代中国的常规,从宋代以来就是这样,不止是大清王朝。不过,在始终认定只有大明才算华夏文化正统的朝鲜两班士大夫那里,这种淫祠淫祀的荒唐,便一股脑儿归咎到了他们视为“蛮夷”的清帝国身上。
1706898023
1706898024 雍正十年(1732)韩德厚和李宜显一道去北京途中,看到这个怪现象,就说,安禄山是唐王朝之叛贼,有什么功劳受到祭祀?他们猜想,也许是因为安禄山曾经当过这里的节度使,所以其后的节度使如史思明、田承嗣辈,就尊奉安禄山,立祠于此地吧。可是,他们又质疑说,宋代和明代,都是汉族人的政权,对这种胡风淫祠,何以会不管呢?“宋明继唐而有天下,且成祖开都于北京,蓟即畿服也。叛乱如禄山,而仍置其祠,终不毁去者,又何耶?”(14)说到这里,他们仍然不甘心,便接着下一断语说:满人是夷狄,蛮夷修这种庙宇,当然不足为怪(15)。
1706898025
1706898026 这些朝鲜士人对清王朝多少有一些种族偏见,他们总觉得自己比起清王朝来,中华文化的血脉更加纯正,著名的洪大容在记载汉族士人葛官人和朝鲜人金复瑞的对话时,就显示出这种表面谦恭下的极度自负,“(葛官人)问东国风俗。(金)复瑞略对以尊朱子、妇人不改嫁等数事。(葛)官人皆称善。又问:今见中国,比东国何如?复瑞云:外国偏小俗薄,文胜何敢望中国。官人曰:朝鲜乃箕子之地,宁自同于外国乎?复瑞曰:中国虽大,蒙古、回部杂处,辇毂衣冠淆乱,无复分别,此可惜也。官人熟视良久,大书‘呜呼’二字,却坐仰天而笑”(16)。汉族士人的自我颓废和自惭形秽,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政治正确之外还有文化上的优越。特别是大清王朝为了证明自己,而对于传统的着意修饰,也真的露出了很多让朝鲜人一把揪住的把柄,像李德懋在沈阳书院看孔子塑像时,就联想到,明朝在孔庙里用牌位代替孔子,觉得还真是英明,因为“金时孔子塑像,皆剃发左衽,天下之大变也”。尽管这里的孔子,倒是“儒衣儒冠,俨然而坐”,但是“眼稍圆,唇褰而齿现,面黄赤,傍有子路立像,恐涉猥亵”。他觉得,清朝皇帝是女真后裔,所以,才会在康熙时代,出现道州周元公后裔把周濂溪塑成怪模样的事情,这和金代“孔子像剃发左衽,俱为斯文之厄会”(17)。
1706898027
1706898028 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在朝鲜人看来,这就是一个斯文扫地的时代。原来传统的儒家经典,原来纯正的中华文化,在夷狄执政的大清帝国似乎都荡然无存。一个姓成的朝鲜使者看到清代遍地淫祀的情况,实在忍不住,就说:“大抵燕人风俗,尚佛崇鬼,梵宇关庙,村村崇奉,家家画貌。又有三圣祠,已自甲军所有之,至于山中凿石而龛之,或有七圣、或十一圣,未知其谁某也。”他仍把这种斯文扫地的现象,归咎于种族的原因,于是愤愤然赋诗一首,说:“释迦奔富厚,关帝独神威。俗岂华夷别,人今汉宋非。中原堪恸哭,东国有光辉。坐处皆涂炭,朝回惜此衣。”(18)的确,连安禄山都可以建庙立祀,连野史中的安、杨传说都成了庄严祭祀的依据,真是“圣道益远,夷狄迭主中夏,各以其道交乱天下,正学茫茫不绝如带,安知千载以后,不以《水浒传》为正史耶”(19)。
1706898029
1706898030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38]
1706898031 四 “中国人愤而未泯,故有此说”?
1706898032
1706898033
1706898034 可是,满族皇帝还是好端端地在皇城里做天子,并不因为斯文扫地而羞愧。安禄山和杨贵妃的庙还在蓟州城西享受着香火,也不因为朝鲜人的惊诧而少了明烛纸船的供奉,香烟依然缭绕,乐声照旧盈耳。乾隆二年(1737),李喆辅(1691—?)作为书状经过这里,还是受到震撼,便追问这种奇怪的现象究竟有什么根据?他觉得真是十分“可骇”(20)。乾隆三十八年(1773),严(1716—1786)经过这里,又受到震撼,也说:“人□无非庙,欲示讥后世云,谁费功力而为此多事也。”也大叹“可骇”(21)。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怪异的祭祀确实可骇,一直到乾隆退位后的嘉庆二年(1797),朝鲜人李始源出使经过这里,还是忍不住要大发感慨,写下《蓟州》一诗:
1706898035
1706898036 渔阳羯鼓动如雷,玉妃宫中锦襁来。愧杀山颠双庙峙,明皇酣梦孰唤开?(原注:翠屏山有杨妃禄山庙)(22)
1706898037
1706898038 讽刺唐明皇,抨击安禄山,贬斥杨贵妃,痛惜大唐天下,暗中说的是大明王朝,这是朝鲜使者的一贯腔调。
1706898039
1706898040 不过,渐渐地也有朝鲜人觉得不解,大明王朝在朝鲜人那里都如此被牢牢记忆,岂能如此轻易地在汉族中国人这里说消失就消失?他们猜想,也许是急切间没有发现中国潜在的民族情绪?一个朝鲜人在山海关附近的王家台午休时,注意到壁上有一诗,上写:“长脚奸臣长舌妻,苦将忠孝受凌迟。乾坤默默终无报,地府冥冥果有私。黄桔主谋千载恨,青衣酌酒两宫悲。胡铨若教阎罗做,拿住奸臣万剥皮。”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汉族人的心声,虽然“笔法甚劣,诗亦有欠格律,而似若有激而发者,诗语则全属秦桧,而亦安知不寓意也。于此亦可知海内人心可悲也”(23)。是的,海内人心很可悲,不过可能他们并没有忘记汉族故国罢。所以,当朝鲜人看到安、杨庙而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会越想越远。早在雍正三年(1725),赵文命就在他的日记里面写了一首《蓟北城外有杨贵妃塑像》说:“禄山当年兴兵地,谁作杨妃塑像留?莫是后人深有意,故令天宝愧千秋?”(24)这当然还是一个疑问。可是前面说到的那个韩德厚,就在愤懑之后突发奇想,更加怀疑这种奇怪的祭祀背后,也许是一种寓意深刻的暗示,“至若杨贵妃,其迹未到此地,又何为而从禄山祠之于相望之地耶?无乃后人欲使锦襁丑声弥彰于后代耶?”在朝鲜使者看来,如果这两座庙有合理性,那么,就只是为向天下人暴露这两个人的丑行和罪恶,就像世俗把秦桧夫妻之像“刳脱剥颜,施以死后之刑”一样(25)。
1706898041
1706898042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有人注意到,附近确实还有两个面目不清的石像,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朝鲜使者李德懋(1741—1793)就想当然地说,不要光看到山上山下有庙祀安禄山、杨贵妃,你还要看到“田畔有两石人,一大一小,大者禄山,小者庆绪,行人以石投其面,至目陷鼻塌,状甚狞丑”(26)。其实,这两个石像是不是安禄山和安庆绪,还真不好说。据现在的一些资料,也许更可能是《水浒传》传说中杨雄、石秀所杀的“狗男女”裴如海、潘巧云像。不过,这些固执的朝鲜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把它们想象成安禄山父子或者杨贵妃和安禄山。
1706898043
1706898044 他们觉得,既然汉族中国人也那么蔑视和鄙夷这种奸人,那么山上的这种奇怪祭祀,也许只是满洲人的蛮夷遗风,所以,有人对这个现象产生了一种鄙视中有同情的心情,并由着这种心情对这个现象再做解释。道光二年(1822),徐有素跟随朝贡使金鲁敬到了这里,就说杨贵妃庙“所以建于此,而与禄山庙相对者,明当日之丑罪,为后世之鉴惩也”。而渔阳桥下的那两个石头人,他也想象他们就是受缚的安、杨,并说“此亦出于惩恶之意,石像之特置于杨妃庙下,亦有深意”(27)。六年以后的道光八年(1828),一个叫作朴思浩的朝鲜士大夫经过这里,看到“渔阳桥旁有二石人,并肩而立者,若面缚者然”,便觉得,既建庙让他们享受香火,又立像让他们接受唾骂,这种矛盾的现象虽然不可思议,但也可以理解,“盖中国人愤而未泯,故有此说也”。只是这种做法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便说“好事者假引为名,眩人眼目,夫竹可罄也,石可缚也,青史炳炳遗丑万年,又何立庙之理哉”(28)。他一方面看到大清帝国见到孔子庙的颓败与佛寺的辉煌,对中华文明的坠落很有感慨,与朋友相对感叹“神州陆沉,圣道榛芜,春秋无可读之地,义理非可伸之时”,一方面又觉得大清帝国道德精神还在,尚不至于泯灭,说:“今行余见三快事,清人立国,专用表贤弹恶之政,渔阳桥立禄山石刻之像,彰唐之乱阶;岳王庙设秦桧铁缚之像,彰宋之误国;漳河水斩曹操银棺之尸,彰汉之逆节,可泄千古之舆愤也。至于追修明史,笔诛王振、魏忠贤、客氏之罪,凡明季被祸忠良诸臣,无不立传旌表之”(29)。
1706898045
1706898046 其实,“渔阳桥立禄山石刻之像”,究竟是不是“彰唐之乱阶”,却是很有疑问的,这很可能只是一种朝鲜人的想象。康熙五十九年(1720),李器之(1690—1722)经过所谓杨妃庙,他就不很相信是杨妃庙的说法,据仔细观察过庙里的他说,里面“有一金像女人,戴花冠,面貌极端丽,盖此地本多娘娘庙,而此特在古渔阳地,神像美丽,故我国人强名为杨妃庙”(30)。看来,把娘娘庙想象成杨贵妃庙,也许就是朝鲜人越俎代庖的想象。所以,道光八年(1828)和朴思浩一起经过这里的朝鲜使者,看到山上的庙和山下的石像,就没有这样的想象和解释,只是说:“蓟州以西,东西峰头,有古庙二所,不十里相望,而下卒辈言杨妃及禄山之祠云。以何功德,谁为之庙享祀耶?谎甚,不可信也。又见路左有二石人比肩伛背而立,云是束缚状,亦不知何据也”(31)。而咸丰元年(1851)的权时亨,在来程经过此地的时候,听说这是安禄山、杨贵妃庙,也有些疑惑,说:“其言亦未可信,或以渔阳为禄山起变之地,而有此传说耶?”回程再经过这里,他就听车夫说:“这山是翠屏山,这石人是杨雄、石秀将杀潘巧云之形象。”他才想起以前朴趾源在若干年前也有这一记载,终于恍然大悟(32)。
1706898047
[ 上一页 ]  [ :1.70689799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