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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汉族人并非天生就应当是中国的执政者,但是,以“华夏”自居的汉族人一旦被原来鄙为“蛮夷”的满族所统治,在心底深处却始终有耻辱感。康熙三年(1664),洪命夏(1607—1667)到北京时,就说汉人见到朝鲜使者,“皆有嘻嘘叹息之色,欲语未语……盖见我衣冠,自不觉其感慨而然也”(8)。这种心情在短期很难平抑。大约五年以后,辽东一个姓颜的汉人知县在见到朝鲜使者闵鼎重(1628—1692)的时候,尽管言语之中颇有忌讳,但也很坦率地说他自己官居正七品,进士出身,虽然遵照清朝制度穿了清代衣服,“不敢戴纱帽”,但是仍然“羡贵国尚存汉官威仪”(9)。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李(1737—1795)还记载说:“每与渠辈(指清国人)语,问其衣服之制,则汉人辄赧然有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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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汉人“有惭色”?因为“问我人服色,或云此是中华之制”。但是,存有这种历史记忆和族群意识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汉族人对朝鲜使臣穿的明代衣冠,好奇归好奇,只是看看而已,最多是唏嘘一番,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地为自己穿的满式服装辩护,他们半是自嘲,半是解嘲地说,满式的衣冠也有很多好处,“头发尽剃,无梳栉之劳,上下均服,无名分之别,制度简易,执事服役无所相碍”(10)。还有人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衣冠,像前引叶梦珠《阅世编》中就承认,“一代之兴,必有一代冠服之制,其间随时变更,不无小有异同,要不过与世迁流,以新一时耳目”。所以,潘庭筠就对洪大容说,这其实并不是为了钳制汉人,当年达海库尔缠也建议“衣服从汉人之制”,但是,皇帝不听从的原因,是使人方便打仗,因为穿了汉族人的“宽衣大袖”,等于任人宰割,“若效汉习,诸事便怠惰,忘骑射,少淳朴,失礼度”(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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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中国人对“易服色”看得如此轻易,这使得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重的朝鲜使臣,打心眼里看不起清朝治下的汉族文人,尽管像崔德中这样的朝鲜人也知道,汉族人如此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清廷“或囚或打”,汉人在高压政策之下只能如此。但是,他们仍然不能释然于心,对清帝国里那种“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的现象,感到既痛心又蔑视。他们反复说,清帝国其实不是中华,而是蛮夷,更何况如今“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这话说得很沉痛(12)。(见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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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丁观鹏等绘《皇清职贡图卷·朝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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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仍旧前朝服色:惟有遗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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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入关前后,依照历史惯例建立新的年号,进入汉族地区,又强迫民众剃头辫发,虽然看上去是用满族习惯强迫汉族,实际上,恰恰无意中沿袭了“改正朔、易服色”的汉族传统。不过,坚持汉族传统的遗民在“留发不留头”的威胁下,用同样的传统应对,以不奉正朔,不易服色、不剃发编辫作为气节的象征,“朝华而冠,夕夷而髡。与丧乃心,宁死乃身”,“保发严夷夏,扶明一死生”,在这上面,好像新朝和遗民势不两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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薙发易服的过程其实相当残酷和艰难。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根据《东华录》记载叙述道,顺治元年(1644)五月三日,清人刚刚进入北京,曾下令“凡投诚官吏军民,皆薙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但是,因反抗甚剧,多尔衮曾于同月二十四日发出谕文,暂时收回成命,让“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但是,不久由于江南平定,形势变化,顺治二年(1645)六月十六日便再次下严厉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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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薙发之制,不即令画一,姑听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不几为异国之人乎?……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薙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该地方文武各官,皆当严行察验,若有复为此事渎进章奏,欲将已定地方之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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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实际上一道禁令并不能解决问题,叶梦珠的记载说,虽然到了顺治二年,清军“克定江南”,但是旧时传统依然延续,“郡县长吏,犹循前朝之旧,仍服纱帽圆领,升堂视事,士子公服便服,皆如旧式。唯营兵则变服满装”。到了顺治三年(1646),洪承畴发布严厉禁令以后,服装才开始变化,但仍然不那么容易变过来。在顺治六、七年间,朝廷颁布官员正式服装规定,“于是命服始有定式,莫敢僭越”。但是,民间便服仍然很乱,要到康熙九、十年间“复申明服饰之禁”,才“一时翕然敬畏,恪守凛遵”,有了真正全面改变(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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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是要改变的,毕竟大多是普通民众,普通民众在权势的威逼下,渐渐只好服从权力,改服剃发。因此,在一片辫发胡服中,穿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使者每次出现,好像都会引起一种故国离黍之思。就在洪大容到北京的半个世纪前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崔德中初到清帝国时,曾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僧有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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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问:甲申之岁,汝年廿一,能记其时乎?答曰:其时出家久矣,岂不明知?问:我等衣冠与明制一样耶?答云:一样尔,第无笠子,只着冠与帽子矣。(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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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闵镇远(1664—1736)随同朴弼成也出使清国,经过辽东新城的时候,闵镇远就发现,“观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进入山海关以后,他又发现,“居民多汉人,风俗与关外有异,见吾辈行,多有艳慕起敬者”。这天夜里,他看到这样的一幕,“主胡教授之子著诸裨所脱战笠战服,欢喜踊跃,浑家喧闹”,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问:服此服,乐乎?对曰:此吾祖所曾著者,岂不乐乎。仍语诸裨曰:每念剃头之痛,直欲无生云矣。”几天后,他在路上又遇见一个自称是明皇室后人的读书人,也说:“见老爷们所着衣冠,不胜钦羡,吾之所著,即与牛马何异?”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笔谈问答的纸投入火中焚化,“流涕呜咽曰:恐有人窃听,慎之慎之”(17)。二十年后,李宜显(1669—1745)在雍正十年(1732)出使北京,也有一汉族生员王天寿给他送名帖,并顺便表示对朝鲜衣冠的羡敬,“吾辈忝生中华,虽与太平之草木同沾雨露之深恩,何意得睹先朝之遗风为快也”。在两人笔谈中,李宜显故意对他说:“吾衣冠如何?”他回答说:“衣冠如前代,吾等不幸而生斯世,又幸而见大人也。”李表示“吾衣冠乃是箕子之旧,即古中华礼服也”,而王氏也马上“叩首拱手,以致敬恭之意”(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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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乾隆年间,清王朝建立已百年,遗民那些象征汉族正统的衣袍冠发,和他们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随着时光流逝已烟消云散。那个时候的知识阶层,早已接受了这种异族政权的现实,只是有时候还想起历史来,稍稍心里还有些赧然和愧疚。洪大容曾经问汉族文人道:“古称士以布衣,今见兄辈,皆着锦衣,未知中国古俗自来如此耶,抑迩来尚侈而然耶?”严诚便说:“此非古俗,吾辈亦未免从俗,世道相见之人,大率如此。”洪大容又问道:“(遗民)西林先生衣帽亦如此耶?”严诚便说:“不同。西林先生衣布衣,帽极古旧。”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坚持“古服”的西林先生“偶一入城,则人皆笑之矣”(19)。毕竟已经是乾隆时代,遗民作为历史象征,刺激的意味已经不再强烈,当人们已经渐渐习惯了新朝服装,这时候不是遗民,仍然是异域使者的衣冠,偶尔是唤回历史记忆的资源。在一次闲聊中,洪大容给两个汉族读书人说到这样一件事情:“十年前,关东一知县,遇东使,引入内堂,借着帽带,与其妻相对而泣,东国至今传而悲之”。这故事使得年长的严诚“垂首默然”,而稍稍年轻一些的潘庭筠则跌足叹息,说“好个知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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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觉华人潜太息,朝权尽数八旗儿”(21)。有叹息说明有痛楚。有痛楚,这种历史的疮疤就会时时被揭开。虽然,遗民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少去,雍正、乾隆年间已经不再有这种黍离之思,没有了黍离之思的人也没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汉族的历史记忆却埋藏得很深,并不完全随着时代变迁而流逝。所以,尽管穿这种衣冠的遗民不再出现,可是这些衣冠却在娱乐舞台的戏曲人物中、外国使节的礼仪朝觐服饰中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断出现,在这些看似边缘的象征物出现时,深藏的民族历史记忆仍然时时会被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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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戏台:“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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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戏台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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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间,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日往东安门谒大成庙,“殿门既开,光头赤身者,及童男女拦(阑)入无节,使者乌帽团领,行四拜于大门之稍东边,观者皆指点而笑,曰:场戏一样。场戏者,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故也”(22)。原来,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只有“场戏”中的演戏人才会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一个“古”字,说明这种衣冠连同它所携带的历史已经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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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所有在这一政治舞台上的人都必须穿着原来本属于蛮夷的衣服,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潘庭筠和严诚,这两个标准的汉族文人在与洪大容谈话时就不得不承认,就连他们最尊敬的孔孟程朱再世,也要服从这一制度。当时,洪大容对于清国官员带数珠之制甚不以为然,说:“非先王之法服,不须问也。”但严诚却不以为然,觉得他不了解清国之制,便告诉他说:“然,必须五品以上带之,而翰林则以七品而亦许带。”可是,洪大容却故意调侃地说:“此必自已崇佛者带之。”严诚便回答说:“非也,虽程朱处今之世,敢不带耶。”(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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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戏台上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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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清初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好像也有一些警惕。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刑部捉住“未经剃发优人王玉、梁七子”,他们“供称系戏子,欲扮女妆,以故未经剃发”。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下诏说:“前曾颁旨,不剃发者斩,何尝有许优人留发之令。严禁已久,此辈尚违制蓄发,殊为可恶。今刊示严谕内外一切人等,如有托称优人未经剃发者,著遵法速剃,颁示十日后,如有不剃发之人,在内送刑部审明正法,在外该管各地方官奏明正法。若知而不举,无论官民,治以重罪。其传谕刑部速行刊示。”(24)但是,禁令归禁令,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就连清朝宫廷、贵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这使得戏曲领域“漏网”获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容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侈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潘庭筠就说:“戏台亦有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25)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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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2年,崔德中出使北京,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就很敏感地注意到:“色色改服,服皆明宋朝服、军服,而像形《水浒传》与奇奇怪怪事,而不知话音,亦不知意味,不足可观,还可笑也。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痛哉”(26)。不过,崔德中只是痛说大汉衣冠成了优伶之服,但是没有透过一层,注意到这恰恰成了汉族威仪的最后舞台。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1767—?)看到戏台上的老者,也说:“一著阔袖团领头帽腰带,一应我国朝士之服,跪揖进退,皆中节奏,大抵胡儿见我国朝服之人,则必曰倡氏云者,盖以此也。”(27)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戏台所用衣帽,皆金冠纱帽,团领襞,历代中华之法服备焉,所谓礼失求诸野者也”(28)。在这些使者里面,要数洪大容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当潘庭筠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容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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