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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75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68]
1706898976 一 朝鲜燕行使者的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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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78 这一年旧历七月十六日,朝鲜人徐浩修(1736—1799)作为副使,随朝鲜使团渡过大凌河,经朝阳、建昌、杨树沟、平泉、凤凰岭、红石岭,风尘仆仆地赶到承德,祝贺乾隆皇帝八十寿辰(2)。在避暑山庄,他们与同样来贺寿的安南国使团不期而遇。这次,安南国使团由新国王阮光平亲自率领,不仅规格高而且人数多,受到乾隆皇帝特别隆重和热情的欢迎。不过,在朝鲜使者眼中,这次的安南国使团有一些异样,因为通常来朝觐的安南使者,服饰与大清不同,却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饰金玳瑁带,穿黑皮靴”。但稍后徐浩修却发现,这一次来的安南君臣居然在一个最为隆重的场合,改穿了满族服装。一直坚持大明衣冠就是文化正统的朝鲜士人很诧异,便找了机会故意问道:“贵国冠服本与满洲同乎?”回答说:“皇上嘉我寡君亲朝,特赐车服,且及于陪臣等然。又奉上谕,在京参朝祭用本服,归国返本服,此服不过一时权着而已。”意思是,穿了大清衣冠服色,只是一时的权宜之举。可是,在徐浩修不依不饶的追问下,据说,对衣冠制度与王朝认同有密切关联心知肚明的安南人,也“语颇分疏,面有愧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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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80 冕旒衣冠,在现代人看来,也许只是外在装束,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民族风格,或者在正式场合中作为身份标志,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意义。但在古代东亚来说,冕旒衣冠却是“承认”和“认同”的象征,不仅涉及民族(华夷),而且涉及国家(王朝),甚至呈现文明与野蛮(文化)。传统儒家学说所形塑出来的政治制度和观念世界,似乎特别在意衣冠的象征性,无论是政治上的等级,还是家族内的亲疏,都要依靠衣冠服色来确认,就连王朝的合法性与文化的合理性,也得要靠衣冠来建立。由于大清帝国是由满族建立的,所以,国内很严峻的政治认同,在某种意义上要靠统一穿着满服,才能在表面上得到解决,而国际上很麻烦的朝贡关系,则要靠允许外藩穿着本国服装,来化解文化认同的冲突,或者要借助内属穿着大清衣冠,来表示政治上的臣服。可是,数百年来一直和朝鲜、琉球一样,穿着大明衣冠,象征外藩相对独立的安南,这次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大明衣冠,而低眉顺目地接受了大清衣冠服色,这让始终自觉与大清满族文化隔了一层,打心底里认同大明汉族文化的朝鲜使臣,感到莫名诧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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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82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安南国的君臣要在这个时候改易服色?朝鲜人为什么要这样蔑视与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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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84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69]
1706898985 二 安南国王来朝:乾隆五十五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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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87 乾隆五十五年(1790)是大清皇帝八十寿辰。前一年,乾隆皇帝向臣下说,自己“既逾古稀,欣开八帙”,这是历史上罕见的,梁武帝、宋高宗、元世祖这三个皇帝虽然也曾年逾八十,但“其在位不过三四十年”,而自己的统治“五十余年如一日者,实从古所未有”。加上“统御中外,万国输诚。荒服炎徼,莫不倾心向化,效悃来庭”,“仰赖上天嘉佑”,在文略武功都超迈前代,因而他同意操办盛大的万寿庆典(5)。在这一年初,他颁布了万寿恩诏。对内,不仅宣布蠲免天下各直省应征钱粮,对天下五世同堂的家庭给以恩赏,给内外满汉文武各官加一级,还要对满汉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加以旌表。对外,则在乾清门颁赐万寿恩诏给化外的朝鲜、安南、琉球、暹罗、南掌等国,让各国都派祝贺万寿使团,以示隆重。按照清廷设计的日程表,从七月初七起,万国使节无论内属外藩,先到热河避暑山庄朝觐“大皇帝”,在那里举办一系列的庆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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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89 这一次来的外藩使团中,安南国使团最引人关注,这是因为安南新近册封的国王阮光平(原名阮惠)要亲自率团前来祝寿,这让乾隆皇帝格外兴奋。从前一年开始,乾隆就反复叮咛军机大臣以及负责安南事务的封疆大吏福康安,一会儿交代使团不必在初春动身,免得进关太早在北京勾留太久,国内事务繁多无人照料;一会儿交代福康安亲到边关迎候,并陪同上京;再过几天他又交代,如果安南使团“瞻觐情殷,不妨令其早行赴阙”;过了半月又嘱咐,明年安南国王阮光平来朝觐时,沿途接待相见时一定要按照规定的礼仪。当他听说阮光平的母亲年已八十,曾让人到京采购人参时,还特别赐给人参一斤,并吩咐沿途地方官员,在安南国王三月动身进京的时候,“道路遥远,正值天气炎热之时,自应缓程前进,不必过于趱行”。他还特别说到,因为阮光平以国王身份怀至诚之心前来,所以“国王到京朝见时,大皇帝欲令国王行抱见请安之礼”。并且特别强调,能和大皇帝行抱见请安之礼,“此系逾格施恩,天朝大臣内懋著勋劳者,始能膺此异数”,因而还宣布要赏赐给他衣冠鞓带。据说,通常外藩国王只是红鞓,但这次大皇帝会赏赐给他金黄鞓带,“天朝体制,惟宗藩始得系用此带”,这是要让他知道“邀此隆礼,实为希有宠荣”(6)。就在阮光平快要到达的时候,乾隆还特意让礼部左侍郎德明“前往良乡迎迓赐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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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91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得到册封的安南君臣也表现出相当郑重和谦卑,新国王阮光平不仅表示,要率领儿子阮光垂、陪臣吴文楚等百人的团队一同赴承德,而且准备了丰盛的礼物,并让随同前来的大臣潘辉益,事先撰写了《钦祝万寿词曲十调》,“先写金笺,随表文投递”,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对大清皇帝的忠诚,说是要以乾隆皇帝“为师为父”,并且希望大皇帝特别开恩成全。这让乾隆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说“王既以父视朕,朕亦何忍不以子视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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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93 乾隆五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阮光平率队启程,四月十五日进入大清境内,开始了有史以来安南国王的第一次中国祝寿之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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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95 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 [:1706896770]
1706898996 三 黎阮嬗代:两个安南国王的恩荣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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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8998 “统御中外,万国输诚。荒服炎徼,倾心向化”,这是乾隆皇帝晚年的理想。乾隆五十五年(1790)他对安南国王阮光平如此格外厚待,可能就是他希望成就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而不愿意周边再生风波。然而,阮光平对大清皇帝效忠输诚,表现得这样谦卑恭顺,又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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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00 我们不妨先从图像来看一段历史。汪承霈所绘《十全敷藻》图册中有一幅,画的是被西山阮氏推翻的安南前国王黎维祁弃国北上,在承德避暑山庄编入汉军旗下,改易服色穿了大清衣冠的景象(10)。(见图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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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06 图17 《十全敷藻图册》之乾隆末年安南国王黎维至避暑山庄改易服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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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09 这是另一个安南国王。三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这个安南国王黎维祁被崛起的西山阮文惠赶出东京(即安南都城),无奈之下只好出奔大清。第二年(1788),应黎氏的反复请求,两广总督孙士毅禀报乾隆,并奉旨进兵,清兵分四路进入安南(11),其中最重要的是粤、滇两军,粤军由孙士毅统领,滇军由富纲统领(12)。出兵的理由,是“以黎氏守藩奉贡百有余年,宜出师问罪,以兴灭继绝”(13)。当时,据说新兴的西山阮惠兄弟曾多次向清廷“叩关请贡”,并且表示由于黎维祁“不知存亡”,所以请求改立黎维为国王,暗示自己并无改朝换代的意思。但是,阮氏的恳求并没有得到清廷的回应,清廷仍然支持黎氏,并断然采取临时措施,为避免“册封往返稽时”,先让礼部铸印、内阁撰册,等到一旦恢复京城,即再度册封国王,表示对黎氏的承认(14),而且还抨击阮氏“逐主乱常”,声称大清是“字小存亡之道,仁至义尽,实史册之仅见”。这一年十月,愍帝黎维祁借助清军力量,一度收复安南都城。为此孙士毅得到乾隆的表彰,要赏给红宝石顶戴及公爵,“一俟红旗奏到,再加赏四团龙褂及黄带紫缰”。而黎维祁受册封后,就表示要在乾隆五十五年皇帝八十大寿时,亲去北京祝贺,尽管大清早就知道这个国王“竟系一萎靡不振之人”,但无可奈何之下,也得到了乾隆的首肯(15)。因为乾隆皇帝把这一恢复黎朝的举动,当成自己伟大的业绩,“于字小存亡之体,已为尽善尽美,不特书之史册,足以超越千古,即外藩属国,闻之亦当同感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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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11 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年(1789)正月初,阮惠发动反击,在青池打败清军,孙士毅在许世亨的帮助下,渡过浮桥到达富良江北岸才得以生还,但由于浮桥中断,广西提督许世亨、总兵张朝龙、尚维升,连同知府岑宜栋及七千清军大部战死。虽然孙士毅在向乾隆禀报的时候,有意隐瞒战事失利的严重性,还说大军全身而退,让乾隆以为“总以完师撤回,善全国体”,但实际上,八千七百余人仅有三千多人陆续归队,只有富纲的滇军没有太大损失。这时乾隆已经明白,这次安南之役实在是因为孙士毅的“调度乖方”而一败涂地(17)。而大清扶持的国王黎维祁,也只能再度逃到大清,乞求保护。黎氏自庄宗复兴以来,十六代二百五十七年的政权,也从此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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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13 在改朝换代的这一年中,阮惠(此年改名阮光平)尽管席卷了几乎整个安南,但还是一再向大清帝国请和请封,并屡次遣使入清买通代替孙士毅的福康安。据《清史稿》记载,阮光平派了他的弟弟(一说是侄子)阮光显“赍表入贡”,声称自己和黎氏的安南是“敌国”而不是“君臣”,还谦恭地声明,这只是“蛮触自争,非敢抗中国”,并表示明年也会亲自到中国来朝贡(18)。五月,经过反复权衡,决定采取现实外交策略的清帝表示,“(黎)维祁再弃其国,并册印不能守,是天厌黎氏,不能自存”,终于同意阮光平的要求,册封他为安南国王(19)。并在夏天下令,让逃到清国的黎维祁薙发易服,“赏三品衔,令同属下人户来京,归入汉军旗下,即以维祁为佐领”(20)。前面提到的那幅《十全敷藻》中黎氏觐见乾隆图像,就是描写的这一情景,而画在汪承霈《十全敷藻》中的平定安南伟大战役,居然是这么一场屈辱的败仗(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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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15 黎维祁是个亡国之君,虽然改易服色归顺大清,总归不能算在乾隆伟大的文治武功之中,真正要算数的,还是那场与“篡国”的西山阮氏之战,以及西山阮氏最终归顺大清的结果。关于这场战争,大清帝国不仅留下了《清实录》里的文字记载,也留下了《平定安南图册》这样的图像资料。据《清宫内务府造办档案》乾隆五十四年十一月记载,当大清与阮氏达成协议,阮光显终于到北京觐见皇帝之后,乾隆总算转怒为喜,曾经召集姚文瀚、杨大辛、贾全、庄豫、德黎明、伊兰泰等人,“用宣纸各画一张(《平定安南战图》)”,而武成殿则专门令姚文瀚、贾全和伊泰兰起稿并呈御览,画《平定安南战图》一张,“高一丈二尺八寸,宽一丈二尺六寸,用绢画”(22)。显然,他是试图把它当作一场伟大胜利来记述的。不过有趣的是,如果仅仅看清朝方面的文字记载和图像资料,由于它只是描述孙士毅率部进军的上半场,却不记载后来大败而归的下半场,观看者会以为,这是大清帝国无论在军事上还是道义上的一场完胜。比如《嘉观诃户之战》中“会合夹攻,剿杀不可胜计”,“持危治乱原出正,箪食壶浆多顺迎”;《三异柱右之战》中“生擒已降复叛之陈铭柄,解赴军营正法”,“诚喜国威延世将,名勋思克有元孙”;《寿昌江之战》中,说“阮兵猝不及防,伤死不计其数”,“将领前驱众军奋,嘉其同是汉军人”;《市球江之战图》则说,“剿杀数天,生擒五百余人”,“临下居高彼颇炽,出奇制胜我成功”;《富良江之战图》更说“全军渡江,……不攻而克”,“酬忠抚顺遵王道,无事佳兵垂吉祥”。最后,历史图像突然跳到《阮惠遣侄阮光显入觐赐宴之图》(23),却画的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阮光显到北京朝觐乾隆。看上去,是大清帝国高高在上接受藩属的“输诚”,保住了天朝的尊严,但实际上却是胜利者西山阮氏为了现实考虑,以表面的“事大”换来“册封”,也就是政治合法和军事安定(24)。(见图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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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21 图18 《平定安南图册》之阮光显入赐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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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899023 能够赢得清廷许和,乃是安南方面的战略主动。阮光平明白乾隆只是“视强弱为左右耳,存黎之举,非出本心”(25),一旦攻守逆转,大皇帝自然也会顺水推舟。为赢得大清帝国在政治上的承认,安南新政权只要作出“竭忠输诚”的样子就可以了,所以,阮氏并不很看重象征层面的“宗主”与“附属”、“天朝”与“小邦”的分别。虽然先行去北京觐见乾隆的阮光显并没有急于表示忠诚而改易服色,但表示忠心的奉承话却说得相当高明而且肉麻,在北京乾隆皇帝接见的时候,他说,阮光平由于被大清误会,“寝食不宁,而一腔心事又无从表白”,还说“我们小国人都知敬天,大皇帝即天也,若得罪于天,则祸及其身,灾及其国”,如果“大皇帝准其投降,恩同再造,当谨修职贡,附于藩封之末”(26)。而第二年到承德贺寿的阮光平更是准备了一连串让清帝欢喜的举动。这让急于安定天下凑成“十全武功”的乾隆很高兴,在阮光显来北京时,他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谁能不战屈人兵,战后畏威怀乃诚。黎氏可怜受天厌,阮家应兴锡朝祯。今秋已自亲侄遣,明岁还称躬己行。似此输忱外邦鲜,嘉哉那忍靳恩荣。”然后,他就急切地等待着明年阮光平亲自来朝见,新的安南国王亲自前来承德,祝贺大皇帝八十大寿,加上哈萨克、缅甸、琉球、朝鲜、南掌使团和蒙古亲王、西藏喇嘛、台湾生番、喀尔喀酋长,这才可以证成自己文治武功的名声不虚(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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