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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黎阮嬗代:两个安南国王的恩荣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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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御中外,万国输诚。荒服炎徼,倾心向化”,这是乾隆皇帝晚年的理想。乾隆五十五年(1790)他对安南国王阮光平如此格外厚待,可能就是他希望成就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而不愿意周边再生风波。然而,阮光平对大清皇帝效忠输诚,表现得这样谦卑恭顺,又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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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妨先从图像来看一段历史。汪承霈所绘《十全敷藻》图册中有一幅,画的是被西山阮氏推翻的安南前国王黎维祁弃国北上,在承德避暑山庄编入汉军旗下,改易服色穿了大清衣冠的景象(10)。(见图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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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十全敷藻图册》之乾隆末年安南国王黎维至避暑山庄改易服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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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另一个安南国王。三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这个安南国王黎维祁被崛起的西山阮文惠赶出东京(即安南都城),无奈之下只好出奔大清。第二年(1788),应黎氏的反复请求,两广总督孙士毅禀报乾隆,并奉旨进兵,清兵分四路进入安南(11),其中最重要的是粤、滇两军,粤军由孙士毅统领,滇军由富纲统领(12)。出兵的理由,是“以黎氏守藩奉贡百有余年,宜出师问罪,以兴灭继绝”(13)。当时,据说新兴的西山阮惠兄弟曾多次向清廷“叩关请贡”,并且表示由于黎维祁“不知存亡”,所以请求改立黎维为国王,暗示自己并无改朝换代的意思。但是,阮氏的恳求并没有得到清廷的回应,清廷仍然支持黎氏,并断然采取临时措施,为避免“册封往返稽时”,先让礼部铸印、内阁撰册,等到一旦恢复京城,即再度册封国王,表示对黎氏的承认(14),而且还抨击阮氏“逐主乱常”,声称大清是“字小存亡之道,仁至义尽,实史册之仅见”。这一年十月,愍帝黎维祁借助清军力量,一度收复安南都城。为此孙士毅得到乾隆的表彰,要赏给红宝石顶戴及公爵,“一俟红旗奏到,再加赏四团龙褂及黄带紫缰”。而黎维祁受册封后,就表示要在乾隆五十五年皇帝八十大寿时,亲去北京祝贺,尽管大清早就知道这个国王“竟系一萎靡不振之人”,但无可奈何之下,也得到了乾隆的首肯(15)。因为乾隆皇帝把这一恢复黎朝的举动,当成自己伟大的业绩,“于字小存亡之体,已为尽善尽美,不特书之史册,足以超越千古,即外藩属国,闻之亦当同感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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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年(1789)正月初,阮惠发动反击,在青池打败清军,孙士毅在许世亨的帮助下,渡过浮桥到达富良江北岸才得以生还,但由于浮桥中断,广西提督许世亨、总兵张朝龙、尚维升,连同知府岑宜栋及七千清军大部战死。虽然孙士毅在向乾隆禀报的时候,有意隐瞒战事失利的严重性,还说大军全身而退,让乾隆以为“总以完师撤回,善全国体”,但实际上,八千七百余人仅有三千多人陆续归队,只有富纲的滇军没有太大损失。这时乾隆已经明白,这次安南之役实在是因为孙士毅的“调度乖方”而一败涂地(17)。而大清扶持的国王黎维祁,也只能再度逃到大清,乞求保护。黎氏自庄宗复兴以来,十六代二百五十七年的政权,也从此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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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改朝换代的这一年中,阮惠(此年改名阮光平)尽管席卷了几乎整个安南,但还是一再向大清帝国请和请封,并屡次遣使入清买通代替孙士毅的福康安。据《清史稿》记载,阮光平派了他的弟弟(一说是侄子)阮光显“赍表入贡”,声称自己和黎氏的安南是“敌国”而不是“君臣”,还谦恭地声明,这只是“蛮触自争,非敢抗中国”,并表示明年也会亲自到中国来朝贡(18)。五月,经过反复权衡,决定采取现实外交策略的清帝表示,“(黎)维祁再弃其国,并册印不能守,是天厌黎氏,不能自存”,终于同意阮光平的要求,册封他为安南国王(19)。并在夏天下令,让逃到清国的黎维祁薙发易服,“赏三品衔,令同属下人户来京,归入汉军旗下,即以维祁为佐领”(20)。前面提到的那幅《十全敷藻》中黎氏觐见乾隆图像,就是描写的这一情景,而画在汪承霈《十全敷藻》中的平定安南伟大战役,居然是这么一场屈辱的败仗(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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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维祁是个亡国之君,虽然改易服色归顺大清,总归不能算在乾隆伟大的文治武功之中,真正要算数的,还是那场与“篡国”的西山阮氏之战,以及西山阮氏最终归顺大清的结果。关于这场战争,大清帝国不仅留下了《清实录》里的文字记载,也留下了《平定安南图册》这样的图像资料。据《清宫内务府造办档案》乾隆五十四年十一月记载,当大清与阮氏达成协议,阮光显终于到北京觐见皇帝之后,乾隆总算转怒为喜,曾经召集姚文瀚、杨大辛、贾全、庄豫、德黎明、伊兰泰等人,“用宣纸各画一张(《平定安南战图》)”,而武成殿则专门令姚文瀚、贾全和伊泰兰起稿并呈御览,画《平定安南战图》一张,“高一丈二尺八寸,宽一丈二尺六寸,用绢画”(22)。显然,他是试图把它当作一场伟大胜利来记述的。不过有趣的是,如果仅仅看清朝方面的文字记载和图像资料,由于它只是描述孙士毅率部进军的上半场,却不记载后来大败而归的下半场,观看者会以为,这是大清帝国无论在军事上还是道义上的一场完胜。比如《嘉观诃户之战》中“会合夹攻,剿杀不可胜计”,“持危治乱原出正,箪食壶浆多顺迎”;《三异柱右之战》中“生擒已降复叛之陈铭柄,解赴军营正法”,“诚喜国威延世将,名勋思克有元孙”;《寿昌江之战》中,说“阮兵猝不及防,伤死不计其数”,“将领前驱众军奋,嘉其同是汉军人”;《市球江之战图》则说,“剿杀数天,生擒五百余人”,“临下居高彼颇炽,出奇制胜我成功”;《富良江之战图》更说“全军渡江,……不攻而克”,“酬忠抚顺遵王道,无事佳兵垂吉祥”。最后,历史图像突然跳到《阮惠遣侄阮光显入觐赐宴之图》(23),却画的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阮光显到北京朝觐乾隆。看上去,是大清帝国高高在上接受藩属的“输诚”,保住了天朝的尊严,但实际上却是胜利者西山阮氏为了现实考虑,以表面的“事大”换来“册封”,也就是政治合法和军事安定(24)。(见图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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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 《平定安南图册》之阮光显入赐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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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赢得清廷许和,乃是安南方面的战略主动。阮光平明白乾隆只是“视强弱为左右耳,存黎之举,非出本心”(25),一旦攻守逆转,大皇帝自然也会顺水推舟。为赢得大清帝国在政治上的承认,安南新政权只要作出“竭忠输诚”的样子就可以了,所以,阮氏并不很看重象征层面的“宗主”与“附属”、“天朝”与“小邦”的分别。虽然先行去北京觐见乾隆的阮光显并没有急于表示忠诚而改易服色,但表示忠心的奉承话却说得相当高明而且肉麻,在北京乾隆皇帝接见的时候,他说,阮光平由于被大清误会,“寝食不宁,而一腔心事又无从表白”,还说“我们小国人都知敬天,大皇帝即天也,若得罪于天,则祸及其身,灾及其国”,如果“大皇帝准其投降,恩同再造,当谨修职贡,附于藩封之末”(26)。而第二年到承德贺寿的阮光平更是准备了一连串让清帝欢喜的举动。这让急于安定天下凑成“十全武功”的乾隆很高兴,在阮光显来北京时,他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谁能不战屈人兵,战后畏威怀乃诚。黎氏可怜受天厌,阮家应兴锡朝祯。今秋已自亲侄遣,明岁还称躬己行。似此输忱外邦鲜,嘉哉那忍靳恩荣。”然后,他就急切地等待着明年阮光平亲自来朝见,新的安南国王亲自前来承德,祝贺大皇帝八十大寿,加上哈萨克、缅甸、琉球、朝鲜、南掌使团和蒙古亲王、西藏喇嘛、台湾生番、喀尔喀酋长,这才可以证成自己文治武功的名声不虚(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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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后来标榜的这十全武功中,安南之平定这一役得来最为侥幸。这连乾隆自己都很清楚,在《补咏安南战图六律》的序文中他就说到,安南“非如伊犁、回部、金川、台湾之始以战而终以成功也”。他虽然勉强解释成是“不战而成功”,就像“不战而屈人”一样伟大,但他也承认,一连串的偶然因素,加上“阮惠因有此过而畏罪求降”,使得“不劳一旅以定海邦,是皆昊运旋转”,不是“人力所谋”而是“天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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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承德:万寿节庆典上的安南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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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乾隆五十五年(1790)七月初九,安南国王终于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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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顺带说一个插曲。在《清史稿》中记载,阮光平到热河避暑山庄祝贺乾隆八十寿辰,“班次亲王下,郡王上,赐御制诗章,受冠带归”,记得十分简略。但有意思的是,史臣又特意补了一句,说“其实光平使其弟冒名来,光平未敢亲到也”(29)。越南某种记载更说,到中国朝觐的不是阮光平本人而是范公治,《大南实录》正编第一纪卷四记载,这一年三月阮光平“使人朝于清,初,惠既败清兵,又称为阮光平,求封于清,清帝许之,复要以入觐,惠以其甥范公治貌类己,使之代。令吴文楚、潘辉益等俱。清帝丑其败,阳纳之,赐甚厚,惠自以为得志,骄肆益甚”(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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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奇特的故事也许并不可靠,阮光平确实是到了承德和北京的(31)。在中国境内,安南国王从四月十五日入关起,走了近三个月,在七月初九到达承德,比朝鲜国王李祘、南掌国王召温孟、缅甸国王孟陨派出的使团、四川甘肃土司和台湾生番代表都到得要早。从七月之后安南国王和他的使团的祝寿活动,中国方面资料并不那么详细,但幸运的是,因为有朝鲜与越南方面的资料如李朝官方的《实录》、安南使臣潘辉益的《星槎纪行》等的记载,这一过程却相当清楚。综合各种记载,可以把安南使团的行踪排列如下(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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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日,安南使团在热河行宫,以臣藩之仪拜见乾隆皇帝,国王“班次在和硕亲王之次”,被放在很隆重的位置(33)。乾隆写了《安南国王阮光平至避暑山庄陛见诗以赐之》云:“瀛藩入祝值时巡(一作“迎”),初见浑如旧识亲。伊古未闻来象国,胜朝往事鄙金人。九经柔远祗重译,嘉会于今勉体仁。武偃文修顺天道,大清寿(一作“祚”)永万余春。”这一天,安南的大臣潘辉益“奉御赐国王诗章,奉旨和进,奉朱批‘诗亦佳妥’”(34);七月十三日,在乾元门“奉侍御阅文武选”之后,安南使团被特别招到内殿,“经淡泊敬诚殿、入便殿,诣四知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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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日,“奉颁国王与陪臣冠服,奉御诗题扇颁示。恭和进览。奉赏大缎一卷,笺纸二卷,笔墨各二匣”(35)。乾隆所赐与的“冠服”包括:“红宝石顶三眼花翎凉帽一;黄马褂衣袍一副;金黄带荷包全副;四团龙补服金黄蟒袍一副;纬帽一;珊瑚朝珠一盘”(36)。到第二天,朝鲜使团才到达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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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在七月十六日。这一天,乾隆皇帝“侍宴清音阁”,安南君臣经过勤政殿,诣五福五代堂。就是在这一天,他们呈上《钦祝大万寿词曲十调》(37),并请求大清皇帝允许他们穿着清朝衣冠朝见,使得乾隆皇帝格外高兴,写下了《安南国王阮光平乞遵从天朝衣冠,嘉允其请,并诗赐之》,而安南君臣则“奉穿戴天朝冠服,惕然感怀”。潘辉益有诗云:“圣心覆冒视如一,朝服焜萃品在三。逐殿观光频荷眷(一作宠),清宵顾影独怀惭。幸将文字尘隆鉴,惊受冠绅沐渥覃。梵境不知身几变,且凭天宠耀南。”而武辉晋更写了一首《被带新颁冠服偶成》:“衮衣重觐热河城,盈耳钧韶去岁声。周宝频叨天九渥,虞章还窃品三荣。亦知圣眷非常得,自笑凡身几变更。正拟归装珍袭处,班堂戏舞献桃觥”。大概就是这几天里,他们与朝鲜、琉球、南掌、缅甸等使团相遇,与朝鲜文人徐浩修、李百亨、柳得恭和朴齐家等,有不少应酬与唱和(38)。(见图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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