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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身上穿着大明衣冠,心里鄙夷大清制度的朝鲜文人,一方面很瞧不起安南人这种两面三刀,为了现实利益而摒弃立场的妥协策略,在事后李朝朝鲜的官方记录中,就讽刺朝鲜君臣虽然得到“皇帝大加褒美”,但是“其人虽解文字,而貌甚孱劣,俱着戏子蟒袍”(49)。一方面又以标准的藩国礼仪而自豪,他们看到乾隆皇帝面对安南国王说,朝鲜的奏表咨文“字画整齐,纸品洁精,朝鲜事大之节,敬谨如此,可作他国之师法”,也心中着实得意(50)。但是,当时亲见安南君臣的柳得恭,则在《热河纪行诗》中讽刺安南国王沐猴而冠,穿满洲衣冠,诗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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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船万舳振皇威,南国君臣叩谢归。三姓如今都冷了,阮家新着满洲衣。(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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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徐浩修,不仅仔细观察了满洲衣冠制度,记载了安南君臣的改易服色,而且笔下充满瞧不起的意味。他说,他们买通了福康安,由福康安教他们礼仪与应答,面对乾隆的时候“谄鄙之态,无所不为”。他还引用和珅之子的话说,“安南人决不可深交”,就连清朝官员也在背后骂“阮光平,真逆贼”,仿佛中朝双方文人都很鄙夷安南君臣(52)。其实,这并非大清与朝鲜的同感,而只是朝鲜使臣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在朝鲜文人看来,“着满洲衣”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政治的臣服,而且意味着文明的背叛。《李朝实录》中曾记载说:“安南内讧,厥由光平,而始既兴师问罪,旋又夺此与彼者,殊非讨有罪继绝国之道。故燕京之人,显有不平之论。”(53)其实,“不平”的更是朝鲜人。让我们看一段历史,安南、朝鲜、琉球在过去都是以大明衣冠为荣耀的,这是一个文化认同的象征。早在明代万历年间,朝鲜使者李晬光,就曾经在北京见过朝觐的安南使者,他们同样承认自己奉大明正朔,所以,朝鲜使者李晬光与安南使者冯克宽“皆着中国冠服”(54)。不仅是朝鲜和安南,就是半心半意向大明王朝输诚的琉球也是如此,1609年琉球国王致朝鲜当政的光海君信中说到“敝邦与贵国……同称臣于天朝”,他特意提到获得天朝颁赐衣冠的事情,“敝邦尔年,荷天朝颁赐冠服,袭封王爵,始能与贵国(朝鲜)缔兄弟之雅,同藩天朝”(55)。所以,到大明朝觐的琉球使者蔡坚,与朝鲜使者李晬光、安南使者冯克宽一样,也都是穿着汉族中国衣冠的(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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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汉家冠服,自明代以来就是中国周边藩属国的传统与规则。从明代承认李朝朝鲜以来,李朝朝鲜就有所谓“事大”策略,这种“事大”的策略成为“尊明”的习惯,“尊明”的习惯历经数百年更成为“文明”的传统,汉族的大明衣冠成为唯一的“文明象征”,甚至到了中国明清易代之后,这种“尊明”的惯性仍然支配了他们的观念,也影响到他们的习俗,所以“大明衣冠”是一种不可替换的正式冠服,这一直延续到大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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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乾隆八十寿辰的庆典上,安南阮光平君臣却改变了这种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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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天朝周边未必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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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君臣在承德为乾隆八十大寿贺寿时,主动改易大清衣冠,本来也许并不能算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可是,这一看来并不重要的改易衣冠事件,却引起大清皇帝、安南君臣、朝鲜使臣三方的紧张,也呈现了大清、安南与朝鲜在文化或政治上的角力。因此,在这个发生在朝贡体制末期的故事中,也许,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以下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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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改朝换代在中国历史上很多,“易服色”也是常见的事情,但为什么衣冠辫发,在清代会成为如此敏感的问题?不仅内部的满、汉在这个问题上冲突,外部的朝鲜、安南和琉球也为此纠缠。那么,东亚诸国对于大清帝国,是否一直有文化上的鄙夷?大清帝国处理“内部”秩序的手法,为何不能成为处理“外部”问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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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安南与大清在这一回合的斗智与角力,体现了“朝贡国”(外藩)与“宗主国”(天朝)什么样的关系?如何看待这种朝贡体系内的国与国关系,它与西方的“殖民体系”有什么不同?对于安南来说,朝贡、册封、贺寿、易服,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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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至十九世纪的东亚诸国,以“记忆中的大明”为中心的文化认同与价值取向,在清代有什么新变化?它是否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一方面东亚诸国以“汉唐中华文化”之正脉(小中华)相标榜,一方面东亚诸国以“自我中心主义”建立各自国家的独立文化与认同。这是否也导致了“历史中国”与“现实中国”,“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在东亚各国的观念世界中,日益成为两个不同的形象或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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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衣冠拜冕旒”,是杜甫《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诗中的一句,呈现了他对大唐繁华的喜悦与对长安兴盛的感慨。在杜甫的那个时代,唐代长安几乎是一个“世界中心”,它的文化感召力对周边有很强的吸引力与辐射力。但是,大清乾隆时代虽然依靠武力平定了周边,“东极三姓所属之库页岛,西极新疆疏勒至于葱岭,北极外兴安岭,南极广东琼州之崖山,莫不稽颡内乡,诚系本朝”(57),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也在承德的万寿盛典上,聚集了周边各国各方的使团,但它的文化感召力是否还能如同汉唐盛世?原来仰慕汉唐的东亚诸国对中国,是否还像杜甫所说的那样,“万国衣冠拜冕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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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联陞《国史诸朝兴衰刍论》后附《朝代间的比赛》,载杨联陞《国史探微》(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4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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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乾隆五十五年使团的正使是黄仁点,副使是徐浩修,书状是成种仁,这一次同行的还有朴齐家、柳得恭等著名朝鲜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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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徐浩修《燕行纪》卷二,《燕行录选集》上册,459页。这件事情在固执于大明衣冠的朝鲜人看来,实在是非常耻辱。一直到道光九年(1829),姜时永(1788—?)提起这件事情,还说“尝闻清入中国,天下皆袭胡服,唯区域之外自仍旧俗。乾隆时安南王阮光平乞遵大清衣制,遂允其请。赐诗崇之。安南亦海外衣履之国,而又变为胡服,惟此暹罗不效安南,亦可尚也。”见姜时永《輶轩续录》,《燕行录全集》第七十三卷,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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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参看本书第七章《大明衣冠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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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2008)卷一三一九(乾隆五十三年十二月丙午),26497页。《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二九六《礼部·朝会·万寿圣节》,《续修四库全书》802册,726页。参看庄吉发《清高宗十全武功研究》(台北: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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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以上均见《清实录》第二十四册《高宗纯皇帝实录》(乾隆五十三年至五十五年)卷一三一八至一三五五,尤其是卷一三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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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清实录》卷一三五四,270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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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清实录》卷一三五三,270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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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安南使团才出发不久,五月,阮光垂就称病,先期回安南调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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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汪承霈(?—1805)字受时,一字春农,号时斋,别号蕉雪,汪由敦之子,原籍安徽休宁,浙江钱塘人,乾隆十二年(1747)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善于书画,能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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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大南实录》正编第一纪卷三,“黎主维祁以清兵复安南都城。先是,黎主出奔,遣文臣陈名案、黎维亶奉书如清,至南宁不得达而还。黎皇太后乃奔高平,使督同阮辉宿投书龙凭,乞师于清。两广总督孙士毅为之请,清帝许之”。见许文堂、谢奇懿编《大南实录清越关系史料汇编》(台北:中研院东南亚区域研究计划,2000),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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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师范《征安南纪略》中较为详细地从滇军角度记载了这场战役的过程。见《清经世文编》(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92)卷八七《兵政》一八,2167—2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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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清史稿》卷五二七《属国二·越南》,146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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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清史稿》卷五二七《属国二·越南》,146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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