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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还是历史高度问题。农民起义作为社会现实酿出的苦果,有其不可避免性,也完全值得理解,然而它确实并不处在时代、历史的高度上。在明代末年,是谁体现了这种高度?对此,只要尊重事实、直面历史,都不难于回答:是新兴经济和文化所催生的士绅、知识分子群体。意识到并进而承认这一点,首先需要跳出“阶级斗争为纲”思维,将目光落实和聚焦于先进生产力这一历史大局。反之可见,这么多年由于义理之蔽,我们对自己一段重要历史,怎样认识不够、偏颇乃至严重误读。走出这遮蔽,明末历史不单自己要浮现焕然一新的面目,很可能将使中国的古代史、古代文化被重新看过。我们看见,在社会和历史的质变的刺激下,明末有了立足于自我、个体的强烈的私有观念,而以此为引导,进而有“平权”的意识,又从“平权”意识中发展出对君权、独夫的批判。将这种思想脉络连结起来,最终它将指向何方,对已置身现代文明的我们来说,答案不言自明、相当简单。这里先要分辨一点:“私有”的现象、现实的存在,不等于有明确、完全的私有观念或私有主张,后者必以个人独立权利的认识与诉求为前提。在中国,私产的事实从春秋时代公田变私田起即已发生,但二千多年来,私产存在的事实与私有观念或私有主张的形成并不同步,原因是对私产的承认没有与个人独立或对个人权利的尊重挂钩。在大一统君权伦理中,君犹父,民犹子,这种以家庭比喻国家抑或将国家缩微于家庭的解释,旨在限制社会的真正独立性,百姓万民不过是一个庞大家族的众多支系,在生活层面有自己的单元、空间,在伦理或法理上却仍归家长(君父)所有。因此,中国虽容纳了私产的事实,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所谓“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如果有,亦仅是皇帝一人所享有之私有制,国家为其私有,万民为其私有,官员薪酬取之赋税却认为自己乃是“食君禄”……但这历来的认识,在明末切切实实面临突破。黄宗羲提出新的社会政治伦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17];正当的国家,是让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18]的国家;应该根据这样的逻辑和原则,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19]。面此表述,我们该认其为中国真正发生私有观念之始;它与欧洲启蒙思想家们所鼓吹的私有观念,比如蒲伯所谈“社会的正义靠自私来维系”[20]那样的意思,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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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推崇私有观念,是破天荒的事情。一旦有这种观念,过往一切价值都将纷然披解,伦理基石将被更换,个人或个体将就此崛起。在私有观念的拱卫下,每一位个体都有天然的平等地位。从本质上说,私有观念是一种人权观,而非财产观;它所肯定和欲加保护的,远不仅只是“财产”和“有钱人”,而是每个人依天赋人权理当拥有的一切: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自由、他的尊严……只有愚民主义,才将私有观念曲解成唯独富人受益之物。事实上,私有观念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不论他们是贫是富,是平凡是显赫。它让社会真正回到对个人的尊重,真正摧毁了基于权力的人身依附。极而言之,私有观念下即便流浪的孤儿、身无分文的丐民,也比专制制度下腰缠万贯的富人更富有,至少他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不得践踏,而后者却随时可能被不受约束的权力剥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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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有观念不立,则平等思想无所由,平权意识无所出。黄宗羲说,君权之下,“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君之视臣如仆,臣之视己为妾,维持着一种卑怯苟且的关系,与“礼之备与不备”全无牵涉(这里,“礼”不妨换为“理”)。于是,他提出自己心中合理的君臣关系:“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21]——第一,没有坐享其成者,大家都应该是劳动者;第二,只有分工不同,没有主仆之分,大家只是共事者。彼此关系,是互相依存、合作,不能一方发号施令、一方匍匐服从……假如我们对自古以来的君臣伦理略知一二,大概都不能不震惊于他的“肆无忌惮”、“犯上作乱”。过去,我们只知有李自成那样的“造反者”,现在才知道,跟黄宗羲相比那些“造反者”算不了什么。黄巢、朱元璋、李自成是将旧皇帝反下台、自己去做新皇帝。黄宗羲不然,他直接否定了君权,把它从独大、独夫位子拉下马。这不是造反,这是发动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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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中国历来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乃至人人心头暗揣的皇帝梦,到明末,终于有人起来将它彻底击碎了。皇帝字眼,在黄宗羲那里已彻底是负面的存在:“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22]“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而类似批判,并不仅见于黄宗羲,实际是明末清初一批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例如雍正间吕留良案,案主曾静在其《所知录》中,将过往皇帝一语概括为“光棍”,提出对皇帝“成份”加以彻底改造:“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23]此话的重点,与其说鼓吹儒者当皇帝,毋如说鼓吹“知书”方配得上治国。因为“知书”才能“达理”,“达理”才会讲道理、不胡来。善意、理性的政治,只能是讲道理、不胡来的政治。对此,他们有原则,甚至也有初步的制度构想。原则方面,黄宗羲提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24],权力不代表真理,权力与真理不构成等式,这与我们今人“反独裁”是同样的意思。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扼止独裁的办法,就是“公其非是于学校”,“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25]这里的“学校”,与现在纯粹的教育机构有些不同,或可解释为国家政治人材储备地。里面的人,既是学生身份也是未来的从政者;他们“知书”、有知识理性,当前又置身“朝堂”之外,与乌七八糟的利益无关,大致相当于有独立见解的专家型政治评议人。所以,“公其非是于学校”、“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这样的环节即便一时谈不上政治决策过程民主化,但对君权发生一定约束、制衡作用,显然是可期待的。其实更重要一点在于,这是新的政治思路和方向的打开、开启,沿此探索下去,谁能说中国人断然提不出类似代议制那样的设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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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明末的精神思想高度,明显表现在新兴社会实践及其代言者那里,而非表现于别的事情。但何其不幸,这进程却迭遭两次隔碍。明末的农民战争和满清入侵,各有其必然,又各有其偶然。其必然,在于明王朝近三百年作孽多端、积重难返、窳败不堪、千疮百孔,早就如坐火山顶上,内忧与外患,都是一触即发;最终而言,明朝无论亡于李自成还是亡于满清,都应该说合情合理、咎由自取。其偶然,则是从历史大方向来看,内乱和外侵同样扰乱了中国的脚步;彼时中国,黄宗羲以“天崩地解”[26]称之,大怀疑和大批判的精神磊然而起,相对于即将到来的变革,“虏”“寇”之乱非但不处于同一方向,反倒令之铩羽折翅、鱼池水干,恰似黎明前本来极黑暗之际,地平线一缕曙光微微露出却倏忽消失,转而又沉入更深的黑暗。正因此,当我偶然见到“黑洞”一词的解释——黑洞是一种引力极强的天体,就连光也不能逃逸——当即想到,这简直就是明末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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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就此与可能的重大变革失诸交臂,令人怅惘。不过,此亦为历史所常有。对于历史,有人完全取理性主义,有人待以不可知论,恐怕各有偏至。总的来说,笔者不怀疑历史有其大方向,但就具体一时一地之事看,历史恐怕确实并不像理性主义者讲的那样富于规则、有规律可循,相反,种种的偶然、难以捉摸的情形屡见不鲜。明末这段历史,便属于后者。我们曾听说“资本主义”——不用这个指向性过强的术语,代以“现代文明”一词也许较好——不可能从东方的历史和文化自发产生;它另一种意思是,中国通往现代,只能依靠西风东渐、由外铄我的途径,甚至引出自由、民主等理念天然不合中国之论。诸如此类,非破不可;一因它们有碍我们对更好社会的探索追求,二来也全非历史事实。对这种论调,如果细致考察过中晚明的社会及文化,都很难不表质疑。当时中国明显自发地进入了“转型”通道,这结论应谓毋庸置疑。只是这一前景,被突发事态拦腰截断,继而由于满清的统治,民族矛盾取代和压制了中国原有的历史文化苦闷。换言之,中国所以未能延续“转型”过程,纯属意外。历史上,这种意外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近现代两次中日战争,都不同程度改变了中国历史轨迹。故而,历史一面有其必然,一面也随时发生偶然;虽然总的来说,必然力量千回百折终归要实现,但因偶然而起的挫折、延误与迟缓,也实实在在令一个国家和民族在“运气”层面接受考验。我个人认为,从“古典”向“现代”转化中,中国的“运气”明显不如欧洲。当然,“运气”也有在我们一边的时候,例如公元之初前后,较之于别处(小亚细亚至欧罗巴大陆一带),我们的局面相对简单,麻烦较少,而能建起比较充分、稳固的农业社会农业文明,享其成果一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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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历史兴废不由人意,我们只有仰而受之,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们不可以不知其来历,不可以泯其真相,尤不可以错过它的教益。中国人说,往时难谏、来日可追;又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知往鉴今,是历史对我们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历史包含各种人力难及的启迪,许多问题,我们穷以一生、苦思冥想或许仍不能破解,到历史中却能轻松找到答案。这就是历史的宝贵,是它值得我们热诚相待的理由。在精神上和知识上,人类有诸多学习的途径,或者说,有许多师法的对象;在我看来,自然和历史是其中最好的两位老师,因为它们从不说谎,也几乎不会用虚离矫伪的义理误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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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黄云眉选注《鲒埼亭集文集选注》,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第1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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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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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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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云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3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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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第3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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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郭沫若《奴隶制时代》,人民出版社,1973,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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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郭沫若《奴隶制时代》,人民出版社,1973,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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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顺便指出,所谓“五四运动”提出过“反帝反封建”口号,也纯属“错案”。学者李新宇有文《五四“反帝反封建”辨析》,以详备的考据,相当有力地说明当时根本不曾有这口号,尤其“反封建”提法,更是“五四已经过去几年”(亦即马克思学说开始在中国传播)后方才出现。文见《齐鲁学刊》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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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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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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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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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顾诚《南明史》序论,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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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凤宁徽,《续修四库全书》五九六·史部·地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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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孔尚任《桃花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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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弗兰克《白银资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第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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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弗兰克《白银资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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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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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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