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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40 三案的根本,是皇帝企图摆脱束缚、使权力偏私化,和一些反对者对这一企图的顽强抵制。皇家一方,始终视为“系朕家事”,从万历到当了弘光皇帝的朱由崧,都如此理解[36];反对者可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这是以私坏公,用今天话说,究竟人大于法,还是法大于人?他们并非要维护某一个人,比如太子朱常洛,而是认为皇帝所为也要合于法度,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简而言之,四十年来斗争的实质,是皇权独大、绝对自由抑或主张它应受限制。围绕这一分歧,形成两条阵线。一条由皇帝、皇族、太监以及部分朝臣组成,显然地,这些人或是皇权直接获益者,或是指望通过巩固、加强这种权力也从中得利者。另一条阵线则由国是为重、秉公而行、在伦理和政治层面坚持独立性的士大夫正途人物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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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42 两股力量都百折不挠,其中,后者的顽强格外可以注意,所谓明末的知识分子政治的觉醒,于兹表现特别明显。皇权作为千百年来的习惯势力,它的强大和绝对优势不言而喻,它可以采取一切手段来保护自身,从万历至天启三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然与历代不同,明末知识分子政治集团的抵抗特别惨烈,就算魏忠贤大兴冤狱,实施特务恐怖,编撰并经皇帝钦批、颁布类似于“万历以来若干历史问题决议”的《三朝要典》,亦未能压服。非但如此,杯葛意愿愈形旺盛,并从起初仅听从良知呼唤的个人行为,逐渐演变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精神认同。到光、熹之间,准组织化的东林党隐然有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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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44 这段渊源,是福王不受欢迎的真正原因。李清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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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46 因江南数在籍臣恐福王立后或追怨“妖书”及“梃击”、“移宫”诸案,谓:“潞王立,则不惟释罪,且可邀功。”[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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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48 在当时南京官场,李清置身门户之外,出言持平,他以上看法应较合于实际。至少钱谦益、吕大器二人确实表现出害怕灾祸加身的心理,以“不惟释罪,且可邀功”解释他们力主迎立潞王,是说得通的。后来,监生陆濬源疏攻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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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50 国家祸本之酷,不在流贼,而在百官;不在今日,而在四十年前。借国本为题,沽名出色,踵发不休……夫三案者何,梃击、红丸、移宫也……乞皇上俯赐宸览,知逆案之罗织,即知计典之砌陷;知梃击之朋诬,即知红丸、移宫之颠噬。且此辈自神宗迄今且矫托王言,箝制人口,此又欺蔽朋比之大端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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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52 他用心很恶,要勾起朱由崧的报复欲,但这段话将福王一家与东林党人之间四十年恩怨的根由,却交代得比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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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58 黑洞:弘光纪事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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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60 东林党人陷入严重尴尬。他们高举“迎贤立贤”旗帜,假如朱常淓确系贤王,则对朱由崧的排斥,也好歹师出有名。不幸,二者间并无贤愚可言,不以伦序定迎立的做法,显得毫无根据。考虑到“国本之争”以来的历史,毋宁说他们等于走到了自己的反面。他们当初批评万历不讲伦序,而今己之所为也是如出一辙。尽管他们可以辩解,万历出于私心,自己出于公心,但旁人却完全可以说,就事论事、从法不可废的角度看,他们选潞王、排斥福王与万历图谋改变太子地位,实质没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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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62 这一决策失误,源自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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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64 其一,确有动机不纯的因素。总体上,东林党人是明末政治中的健康力量,甚至昭示了历史的变革和新生,但并不是说,每个人品质、格调彼此相当,中间亦有懦弱、卑微之人直至投机分子。史可法、刘宗周、黄道周、祁彪佳等,个人品性都铮铮佼佼、无可指摘;钱谦益、吕大器却不免质地不纯、杂厝斑驳。钱氏在弘光登极、马士英揽权后,竟觍颜投靠;吕大器则在排福迎潞方案破产后,赶紧献上马屁,以图自赎。而这二人,恰是当时迎立潞王的首倡者和最积极推动者,可见这一方案羼杂不纯动机实属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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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66 其二,书生气重,不懂务实。讲原则、守信念,本是知识分子的正派作风,韩愈说:“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饿死而不顾”,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很多明代正直官员,都极重名节,鄙视滑头油脑。不过,书生气太重有时会变成硁执和狭隘,对小节斤斤计较,反而置大局于不察。关于“定策”这件事即如此。尽管有许多陈年旧账,尽管朱由崧浑身毛病,但当时情势下,这些均非大局。大局是什么?一言蔽之:按照伦序,福王当立。正如路振飞告诫的:“议贤则乱,议亲则一,现在惟有福王。”[39]这个大局不坚持、不把握,就授人以柄,反被对手抢去先机。只要这步棋走正,别事均可另图;反之,这步棋没走对,则满盘被动。在这一点上,史可法犹豫不决是很大的失误,他应该把福王的道德缺失抛诸脑后,当机立断,力排众议,立即迎福王于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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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68 很多年后,黄宗羲反思此事,曾这样批评史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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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70 当是时,可法不妨明言,始之所以异议者,社稷为重,君为轻之义……奈何有讳言之心,授士英以引而不发之矢乎?臣尝与刘宗周言之,宗周以为然。语之可法,不能用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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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72 以上的道理本身,光明磊落、朝气蓬勃,很能体现明末改革派士大夫的新思维。可是,如此超前的主张若想付诸实践,并不现实,毕竟还是君主体制,只能在现存伦理话语内说事、处理问题。黄宗羲的建议,史可法非不想用,是根本不可用。他徘徊不定,就因为内心处在所愿与不能的夹缝中,既不甘心拥戴福王,又深知这样做的难度。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史可法作为当局者所想到、看到、体会到的东西,黄宗羲岂能尽知?可惜的是,尽管史可法可能都想到、都看到、都体会到了,却陷入哈姆莱特式迟疑,让那个马士英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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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80 关于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基本事实不变的情况下,各家叙说多有不同。计六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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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82 马士英独念福王昏庸可利,为之内贿刘孔昭,外贿刘泽清,同心推戴,必欲立之,移书史可法及礼部侍郎吕大器,谓以序以贤,无如福王,已传谕将士奉为三军主,请奉为帝。[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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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84 这是最强硬、最决绝的一幅图景,“必欲立之”,“已传谕将士奉为三军主”,至以武力相威胁。顾炎武同样提到福王之立有军事为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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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86 时士英握兵权于外,与大将靖南伯黄得功、总兵官刘泽清、刘良佐、高杰等相结。诸大将连兵驻江北,势甚张。大臣畏之,不敢违。[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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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588 其他讲述,却包含让人意想不到的情节。最奇特的是《弘光实录钞》所记:第一,抓住时机、抢“定策”之功的主意,来自阮大铖,是他“走诚意伯刘孔昭、凤阳总督马士英幕中密议之,必使事出己而后可以为功”。第二,三人密议的结果,并非径以福王为目标,而是由阮大铖派手下一个叫杨文骢的赶往淮安,“持空头笺,命其不问何王,遇先至者,即填写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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