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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56 此亦即多尔衮1644年8月28日(旧历七月二十七壬子)致信史可法时,何以能堂而皇之指责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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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58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荼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界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之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国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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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60 以下掊击福王登基一事,称为“俨为敌国”之举,威胁就此“简西行之旅,转旆东征”,乃至不排除与闯军合作,“释彼重诛,命为前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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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62 我们可以说多尔衮此信蛮横霸道,有些内容很是无赖,然而却不能否认,在伦理上它无懈可击。这一点,明朝方面也无力辩驳。史可法复信就不得不说,满清入京后一系列举动,“振古烁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半跪,单膝着地)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12]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上疏,议及多尔衮之信,颇感其先声夺人,令本朝处境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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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64 闻卤有谩书,以不葬先帝、不讨逆贼为辞。使彼果西入,而我诸镇无一旅同行,异日何以藉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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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66 替多尔衮捉刀的,显然是汉族文士[14],对礼教条理谙而熟之,所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用中国纲常质问明朝,刚好捏住后者软肋。明朝虽然首都为其所占,国土为其所分,一时间,却好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且不说南京自身有成堆的问题,局如乱麻,就算它政治清明、可以有所作为,只怕暂时也不便以清为敌,行“恩将仇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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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72 黑洞:弘光纪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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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74 这种“不便”,现代人几乎已经看不见。今天我们看甲申国变之后时局,目光首先投向闯进国门的满清,视此为当务之急。但在明朝人眼中却刚好相反。这是因为,在问题的先后次序上,古人观点与我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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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76 崇祯时期,“寇”“虏”并称。而甲申之后,先前并称的两患,实际暂时变成一个——“寇仇”瞬间无比放大,“虏患”不仅相应冲淡,更因满清击退李闯而客观上有惠于明。此时明朝对满清,即不像史可法所言当真抱有“感恩图报”之心,起码也感觉稍释前嫌,所以举国上下所痛,俱在李闯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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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78 地理大发现和形成民族国家意识之后,对于现代人来说,“内”“外”是分量极重的概念,只要面临外侮,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总是第一要义。而仍处“国家”与“天下”混同意识之中的明代,“内”“外”的概念,不是没有,却远不够强烈,更非第一位。先前讲到申包胥一例,揆以现代观念,多少有“里通外国”之嫌,当时却并不苛求。春秋战国,偶然也有屈原那样的“爱国者”,但更多的还是伍子胥、商鞅、韩非子、苏秦一类“客卿”,他们替别国乃至敌国工作,完全没有“内”“外”观念。汉以后,华夷之分渐趋强烈,但主要从文化、礼俗层面论之,还没有(亦不可能)达到如今的民族国家层面。对于遭受丧君之痛的明朝人来说,要求他们和今人一样,在闯进关来的满清面前,民族危机感立即上升到第一位,转而与逼死崇祯的李自成泯其恩仇、修其和好、一致对“外”,这是十九世纪末以后才有可能的情形,十七世纪中叶无以致之。我们已反复讲过,甲申三月十九日以后明人的“国恨家仇”为何是李闯而非满清的道理,那道理虽全然不合我们口味,却是历史实境真况,回避不了,否认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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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80 现在我们便去了解,当时情境下一般明朝子民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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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82 小说“三言”的编者冯梦龙,是这一过程中的历史当事人。作为当时活跃、敏感的出版家,他很快推出一部时事文献集《中兴实录》,具体出版时间未详,但从所收文章内容看,书出于弘光年内当属无疑。该书点校者这样说:“《中兴实录》辑弘光朝部分奏疏、公告而成,确凿有据,为研究弘光朝史实,提供了重要的原始资料。”[15]其实,该书尤为难得之处,是辑有不少民间言论,以冯梦龙自己说法:“因里人辑时事”[16]。欲觇南明一时民意,此适为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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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84 书中收录苏州、松江、常熟、嘉兴等处,士民个人或集体因国变而发表的倡议书十余件,矛头一致对准“贼”、“寇”。如“主辱臣死,岂主死尚可臣生,国乱臣忠,有忠臣岂容国乱”,“立此盟誓,告我同仇,必使敷天缟素,三军衰墨,以灭贼之日,为释服之期。”[17]“逆贼凭陵,肆犯畿阙。镜簴失守,庙社震惊。致先帝饮恨鼎湖,母后痛心椒殿。凡为臣子,莫不切齿裂眥,欲刃贼腹,斩灭之无遗种。”[18]最具代表性的,为以下《讨贼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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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86 逆贼无天,长驱犯阙,主忧臣辱,义不俱生。泣血勤王,冀灭此而朝食;毁家殉国,忍坐视以偷安。但苦无饷无用,空拳奚济;若能同心同力,举义何难?……义旗迅指,誓清西北之尘;忠勇传呼,奋吐东南之气。承邀灵于天地,决无圣主不中兴;祈默祏于祖宗,岂少忠臣共光复。敢告同志,速定合谋。[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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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88 检阅其文,难觅以“北虏”为仇为敌之声。今人面此,不免失望的同时而以为古人不知“爱国”。非也,古人不是不爱国,只是爱国在他们,与我们不属同一语义。他们的爱国,归结于爱君;爱君即爱国,君仇即国仇。所以,“以灭贼之日,为释服之期”,“义旗迅指,誓清西北之尘”,在明代中国人,这便是最高的爱国。由此我们也提醒自己,到古人那里发掘爱国精神资源,要格外当心这种歧义,否则,很难不有所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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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90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朱由崧《登极诏》这一表明朝廷方针的重要文件里,我们只见以“灭寇”为使命,不见“驱虏”之类字样。所谓“三灵共愤,万姓同仇。朕凉德弗胜,遗弓抱痛,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20]那个“馘”字,仅指李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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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92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1644年,明朝认为国家危难仅为内部“匪乱”,而非外族“入侵”。现代人接触这种情形,很难不产生反感;由于反感,又很难不在对明末的读解中,掺杂现实的联想。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联想,重解重写《桃花扇》的。比如,把弘光朝只谈镇压农民军不谈抗击满清,与“攘外必先安内”相勾连;或,用投降/抵抗、卖国/爱国等现代情感价值,套论弘光间的人和事。这是从批判的角度,还有相反的,从歌颂角度混淆古今。我就读过某《南明史》,谈及永历时明军与李自成、张献忠残部合作,盛赞为基于民族大义同舟共济,殊不知那是经过乙酉之变,明之大敌业以满清为首要的缘故;和弘光间计划与满清联手打击李闯一样,这也是时势所致,没有什么现代意识形态可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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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500 从伦理和心理上对甲申国变后的形势有所疏解后,我们转而具体考察明朝的对清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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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502 自形势紧迫论,特别是从后果论(仅隔一年,南都沦陷),明朝在满清问题上,表现出令人不解的迟钝与迟缓。这固然与史可法督师扬州、离开中枢,南京早早失去主心骨,马士英等人贪渎无为有关,却也符合先前所讲弘光朝对满清所抱的不敌、不仇、不急的总体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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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504 换成今天,会在第一时间认真研究对清政策。而在史料中,起初却找不到这类记录。弘光朝就对清政策的正式会商,居然还要等上将近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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