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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揭一文,本身实在谈不上立意诚平,岂止危言耸听,即向壁虚构、捕风捉影之处,亦复不少。比如,说阮大铖在皖“每骄语人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为实然”,以至“凡大铖所关说情分(请托说情),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情浮于辞,有夸张之嫌;又说,阮大铖是因在老家触了众怒、小命难保,“乃逃往南京”,其实阮大铖躲避的是战乱;又说,阮大铖交结之人杂乱不堪、形迹可疑,暗示其中有“闯、献”奸细,言之无据;还说,“其所作传奇,无不诽谤圣明,讥刺当世。”“《春灯谜》指父子兄弟为错,中为隐谤。”[39]不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故而,我们若视之为明代的“大字报”,也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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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瑕疵,我们不予讳言,但要从中把握历史方向,立足根本,鉴别是非。有学者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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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政治上失意,借寓南京编演新戏,交结朋友,声歌自娱,这在当时的留都也是极平常的事。不料,顾杲、吴应箕、陈贞慧这批公子哥儿看得老大不顺眼,心想秦淮歌妓、莺歌燕舞乃我辈专利,阮胡子来凑什么热闹。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他们写了一篇《留都防乱公揭》广泛征集签名,对阮大铖鸣鼓而攻之,文中充满了危言耸听的不实之词。[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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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揭其文,确实不好。但文章不好,不等于事情做得不对。阮大铖心怀仇怨,这连他的朋友张岱也不否认,他的“交结朋友”绝不是什么“极平常的事”。至于以“公子哥儿”一语括定复社诸人,将他们对阮大铖的斗争,悄悄归结于“秦淮歌妓、莺歌燕舞乃我辈专利”,读此,令人唯觉无语。乙酉之变后,清兵南下,恰是这些“公子哥儿”,或战至死,或为国自尽,而那个阮大铖却溜之大吉……可见论人论世,不能一叶障目,必得瞻前顾后、看到整体。复社诸君,在公揭一文中有其不可,于整体或大节却无愧历史;阮大铖刚好相反,1638年某种意义上他是“受害者”,但我们却并不因此而免其“祸国者”恶名。吴应箕抗清“慷慨就死”(《明史》语)后,有个朋友在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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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卿将一羽轻,齐山真共首阳名。乾坤此日犹长夜,枉使夷齐号劣生。[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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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就义了的吴应箕,将阮大铖彻底变成一根羽毛,也暴露着整个世界的黑暗——作者在诗末讽刺性地注道:“时移文称次尾劣生”。恰恰是这么一个捐躯者,被官方文件以“劣生”相称,黑白颠倒若此。可惜,作为后世治史者,有人也重复了这种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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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我们虽称《留都防乱公揭》为明末“大字报”,觉得复社精英的做法与表现,让人油然想到“革命小将”,但切不能忽视时间的不同。相似的情形,发生于十七世纪初与发生于二十世纪后期,不可同日而语。在当时,万马齐喑、暮气沉沉,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在老路上已山重水复,精神如“铁屋”(鲁迅),文化如“酱缸”(柏杨),人格如“病梅”(龚自珍),当此情形下,复社的青春、躁动乃至孟浪,正是新的血液与生命,至少闪出一条歧路,走下去,虽不知如何,但总不是徘徊于老路,总能给人遐想的余地。无论如何,最不应该用二十世纪的语境估衡十七世纪的事情,如果仅因偏激、过火一类字眼浮于脑海,便将复社与二十世纪某些现象同质化,我们恐怕既脱离了历史,也解除了判断力。情绪或方式似曾相识,不代表性质相同。复社是自发、自主现象,是对现实的不满与反抗,是旧格局变革的先声,不是“奉旨造反”,不是“导师挥手我前进”,不是“三忠于四无限”。前者使我们难得地领略一缕“青春中国”气息,后者却让人痛切品尝了沉重与呆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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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孔尚任是从青春气息去体会、捕捉那段往事,否则,他不会将剧中一切提炼成“桃花”的意象。他与剧中人,时代相近、语境相同,我们宁愿信赖他的感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十七世纪上半期,以一个自我砥砺、奋发进取、蒸蒸日上的青春知识群体崛起为标志,中国思想、文化和政治明显引入新的因素,桃花一度灿烂。可惜这脆弱春光,难禁关外寒流长驱南来,使我们无缘见它如何生长,进而结出怎样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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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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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都防乱公揭》后,还有一次交锋,乃至上演肢体冲突。事见《桃花扇》第三出“丁”,笔者涉猎未广,没有找到有关此事的其他材料,但以《桃花扇》叙事皆有所本推之,这样重要的情节,应非出于孔尚任的杜撰,读者中高士倘知出处,幸为指点。我仅于祁彪佳(那时他在北京任职)稍后日记(四月初六)里,看见一笔“时因江南所用之人,风波甚多,而碍手不少,连日与毛禹老商之未决。”[42]不知此番学生闹事,是否也在“风波甚多”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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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时间,剧本注明为“癸未三月”,癸未年即1643年。年代如此确切,更显得作者有所本。不过,月份上也许是二月而非三月。因剧中讲得清楚:“今值文庙丁期,礼当释奠。”[43]亦即故事发生在丁祭日。考明代制度,朝廷规定“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师孔子”[44],即每年有两次祭孔大典,分别在仲春、仲秋月的第一个丁日(一般每月有三个丁日)举行,故称“丁祭”。春季包括正月、二月、三月,相应为初春、仲春、暮春。因此,“仲春上丁”就是指二月的第一个丁日,具体在癸未年(1643),则为二月初三日(公历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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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们便有了非常具体的时间:1643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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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为文庙亦即孔庙,也就是秦淮河北岸那座有名的夫子庙。丁祭,既是国家大礼,也是学子向先师致敬的日子,所以,“孔子庙每年的丁祭,都是由学生来主持的。”[45]若在地方,由府、州、县学的学生参加,北京、南京两都,则为“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是明代最高学府,“永乐元年始设北京国子监。十八年迁都,乃以京师国子监为南京国子监,而太学生有南北监之分矣。”[46]学生主要由郡县学每岁拣选而来,规模庞大,“洪、永间,国子生以数千计”[47],不逊于任何现代大学。故而可以想象,丁祭那天,夫子庙是怎样一番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景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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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前来参祭的复社诸人,意外地与阮大铖撞个正着。戏中写道:“[小生惊看,问介]你是阮胡子,如何也来与祭;唐突先师,玷辱斯文。[喝介]快快出去!”小生是吴应箕,那个“惊”字有讲究。此时距《留都防乱公揭》已历五载,五年来“闭门谢客”的阮大铖想必是销声匿迹,不怎么抛头露面的;谁知道眼下突然出现在这样一个重要日子和重要场合,作为“公揭”的始作俑者,吴应箕岂止意外,更将惊其大胆,所以紧跟着有一句:“难道前日防乱揭帖,不曾说着你病根么!”而阮大铖这样回答:“我乃堂堂进士,表表名家,有何罪过,不容与祭。”“我正为暴白心迹,故来与祭。”[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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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言语相撞,争着争着,阮大铖形只影单、难敌众口,羞怒之中率先破口大骂:“恨轻薄新进,也放屁狂言!”这一骂不要紧,四周全是毛头学生,“轻薄新进”、“放屁狂言”岂不触了众怒?大家齐齐指定了他道:“你这等人,敢在文庙之中公然骂人,真是反了。”于是围上来,一顿饱打。那阮大铖养得一口好髯,人称“阮胡子”,此番正好成为袭击目标,“把胡须都采落了”;然而这只算轻伤,打到后来,阮大铖唱道:“难当鸡肋拳揎,拳揎。无端臂折腰,腰。”[49],便是跌、摔。肋骨挨了拳,胳膊折了,腰也摔坏了。阮大铖见势不妙,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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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阮事件”,因发生于丁祭日的国立大学学生集会,看起来似更有后世学潮的味道。其一哄而起、群情激昂的广场性、群体性如出一辙,连肢体语言,也很合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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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特别在意1643年这个时间点,第二年,便发生了崇祯死国、清兵入关、福王南立、马阮当政等大逆变。从这一时间窗口回看丁祭风波,对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态,便有了清晰的意识。它不啻于将青春知识群体与阮大铖之间的矛盾推向高点,所谓旧恨新仇,并蓄胸间,一旦找到缺口,怎能不决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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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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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弘光党争加以探问之前,我们先就材料的使用,明确一个原则。由于事涉真伪、情况复杂,为求客观,我们对基本情节的诸家讲述,不得不有所依违、取弃。凡与之有利害关系,或倾向过于鲜明,虽是亲历者,我们对于这样叙说与论评,也只好束之高阁,例如黄宗羲的《弘光实录钞》、文秉的《甲乙事案》。可靠或合理的材料,应该符合两点:一、中立的、没有派别身份的作者;二、作者虽在“门户”之中,但叙事论人能够做到持平、求实。以此两点绳之,我们从诸著内遴出两种,作为了解弘光党争的主要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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