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902679
百官报名者甚众,以拥挤故,被守门长班用棍打逐。早起,承天门不开,露坐以俟,贼卒竞辱之,竟日无食。有云:“肚虽饥饿,心甚安乐。”[13]
1706902680
1706902681
闯军刚刚入城,众官惧朝服冠带惹祸,纷纷销毁。到三月二十日,得到令百官投职名的消息,又后悔莫甚,仓猝间争相前往戏班子抢购戏服,致一顶戏冠之价陡至三四两银子。这样,第二天才得以“各穿本等吉服入朝”。其中有个杨枝起[14],得到赴部授职通知,行前对家人眉飞色舞道:“我明日此时便非凡人矣。”他因此得外号“不凡人”。杨枝起的表现,并非个别。“新授伪官皆绣衣,红刺谒客,交错于途。”[15]扬眉吐气、奔走相告,至为京城一景。
1706902682
1706902683
倘以上列诸事,述者或系转抄,非得之亲见,那么我们来看一位目击者的记叙。复社名流、无锡监生顾杲,当时正在北京。他在《一席记闻》中,从一个无锡人的身份,写了四位同籍者的表现,并特别声明所写为“予之目见耳闻者数事”。此四人,一是兵部职方司主事秦汧,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受守城之命,三月十八日九城俱陷时,正在城上,忽见李自成在众降官“导迎”下走来,其中还有一位与之同年的朋友。秦汧当即跪地,报上官职,口称“恭迎圣驾”,却没人搭理他。“汧又高声大喊。时兵马之声,如风雨骤至,汧虽高声大喊,贼终不问。”另一位无锡人,秦汧的姑父、翰林学士赵玉森,三月二十日赶到礼部主事王孙蕙寓所:
1706902684
1706902685
涕泗交零,曰:“予受知崇祯固深,然国破家亡,实其自作之孽。予将捐性命以殉之,理既不然,将逃富贵以酬之,情亦不堪,奈何?”孙蕙曰:“方今开国之初,吾辈当争先着。”玉森曰:“甚合吾意。”遂同诣贼报名。
1706902686
1706902687
他们在报名处,遇见第四位无锡人,礼部主事张琦:
1706902688
1706902689
遇张琦拱手而不言,琦曰:“无弃故人,老夫尚可扬尘舞蹈。”因与俱焉。
1706902690
1706902691
正走着,忽然看见前方秦汧的背影:
1706902692
1706902693
急呼与语。汧曰:“吾决计已久,虑无同志,得诸公共事,宦途不患无帮手,况赵姑夫尤休戚相关者乎。”握手大笑,扬扬而前,不复楚囚相向矣。
1706902694
1706902695
故事还没完。“既至,孙蕙独有所奏,三人皆愕然。”原来王孙蕙棋高一招,预先备好表文,且保密,以防仿效。赵、秦二人不免心有恼恨,多亏张琦劝道:“勿以小嫌而伤同气。”“由是赵、秦皆不言。”[16]
1706902696
1706902697
为求证顾杲这段记叙得之亲见,而非耳食,笔者做了些许考据。顾杲自述其城陷后经历:“城外无可藏身,贼初入城,尚不妄杀,予因得俯仰于其间,更伺吾邑之列士大夫者。”亦即,借居在某位无锡籍官绅家中。起初,我曾设想这位无锡籍官绅或许就是王孙蕙,却又觉情理上不通,遂予放弃而另行搜求。后来,终于在《平寇志》里发现一条线索:
1706902698
1706902699
及都城隐,孙蕙偕同里秦汧、赵玉森、张琦等至马世奇寓,谋谒贼,世奇不可。[17]
1706902700
1706902701
进而又从《明季北略》看到:“公弱冠,即受知顾端文公”[18],至此豁然得解。马世奇,崇祯四年进士,时任左庶子。他不但同为无锡人,关键在于他是顾杲祖父顾宪成的门生;“端文”,即顾宪成死后谥号。以这层关系,顾杲城陷后“俯仰于其间”之地,当为马府无疑。换言之,三月二十日,顾杲在马家亲见王孙蕙一行前来动员马世奇参加他们的投降行动,而遭拒绝。至于马世奇,他在拒绝投降后次日自缢身亡,后来受到弘光朝廷的表彰,得谥“文忠”。
1706902702
1706902703
顺便说一下,王孙蕙对于藏在袖中的那篇奏章,很下了一番功夫,可谓得意之作。中有佳句:“燕北既归,宜拱河山而受箓;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一时盛传。宋企郊传达了李自成的评价:“主上以公表及周庶常草诏,可作新朝双璧。”[19]“周庶常”指周钟,其《劝进表》也写出了漂亮的颂词,稍后我们可以欣赏。
1706902704
1706902705
三月二十三日,崇祯遗体收殓入棺,陈放于东华门某庵,命明朝官员前来告别。文秉《烈皇小识》述其场景:
1706902706
1706902707
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20]
1706902708
1706902709
“哭拜”,表示对死者仍守君臣之分;“拜而不哭”,则是既不愿落得忘恩负义的骂名,又忌惮开罪新统治者、引火烧身;至于“睥睨过之”,当然是清楚地表示与旧主一刀两断。第一种人仅三十位,第二种六十位,而第三种多到不必计数,以“余皆”二字括之。我们难以确切说出明朝京官总数。从《宪宗实录》中看到,成化二十三年七月乙卯,亦即朱棣忌辰那一天,于奉先殿举祭,点名后发现“文武官不至者一千一百一十八员”。[21]前面所引《明季北略》,也称三月二十一日在承天门投顺的人数,有一千三百多;而“廿三辛亥诸臣点名”一条,又有“百官囚服立午门外,约四千余人”[22]之句。可见明朝京官是个相当庞大的群体。他们当中,只有三十人做到仍然效忠崇祯皇帝,六十人愿意承认曾经是崇祯皇帝的臣属,余下的,全部“睥睨过之”了。
1706902710
1706902711
这比例有些惊人。
1706902712
1706902713
1706902714
1706902715
1706902717
黑洞:弘光纪事 三
1706902718
1706902719
在中国,投降属于丑行,一般认为投降者多是些品质低劣或驳杂的人。然而甲申之变,人们发现并非如此。降附名单中不少人,历来“遇事敢言”、“有直声”,清议甚佳,乃至是东林、复社名士。例如陈名夏、周钟、侯恂、龚鼎孳、魏学濂、张家玉、方以智,包括前面曾经提过的杨枝起。在盛行以名节论是非的明末政坛,这令人大跌眼镜,构成十足的反讽。到弘光间,过去一直作为“小人”而被打压的阮大铖之流,对此如获至宝,以“顺案”之名(以李自成号“大顺”及诸臣投顺,一语双关)打击报复,虽属借题发挥,却也有根有据。
1706902720
1706902721
侯恂,河南归德人,明末四公子之一、《桃花扇》主角侯方域之父,前户部尚书、东林耆宿,名将左良玉所以政治上倾向于东林,就是因为曾受侯恂提携。他于崇祯九年(1636)因失职而下狱;三月二十日,闯军克京翌日,他便和另一罪臣董心葵自狱中放出,二人“备言中国情形及江南势要,自成大赏之”。二十三日午门点名,众降官“囚服立午门外”,“日晡,自成出,据黼座”,侯恂则作为投诚模范,与大顺诸要人牛金星、刘宗敏、李过等,登上午门、“在主席台就座”了。[23]他在大顺政权中的官职是“工政大堂”[24],等同明朝的工部尚书。然《甲申核真略》有独家之说,称闯军欲用侯恂为侍郎,“恂不肯,要以大拜,贼即许之,俟东征旋师如约”,即等李自成从山海关班师后正式举大拜之礼,末了,“贼败归西走,因不果”。[25]杨士聪既以亲历者身份述之,我们便引在这里备闻。但这一材料只涉及侯恂是否正式授职,不涉及是否投降,后一事实还是不变的。
1706902722
1706902723
陈名夏,南直溧阳人,崇祯癸未(1643)会元、探花,官编修,兼户、兵科都给事中。他是复社大才子,归降李闯后,仍授编修。有关他的投降,《明季北略》讲了一段曲折故事。城陷后,陈名夏匿于其北京小妾娘家。得知崇祯煤山自缢凶信,几次自杀,都被小妾一家解救。之后,潜出逃遁,途中被闯军抓获。不料,审讯他的闯军王姓刑官,原系山西诸生,昔时南游受困,在溧阳遇到陈名夏,陈留其一饭并赠程仪少许。此事与其人,陈名夏早已忘却,王某却铭记在心,此时邂逅,即刻相认。陈因而免祸,但“涕泣求去”,王某却说:“先生大名在外,去将安之,留此当大用。”陈坚不从,悄悄溜走,途中又遭俘获,陈自称系被王某所释,于是送回王处。这次,因王某荐举之故,被授编修;其间,又因有亲戚打着他的名号,得王某宽刑减罪,“于是陈通贼之名大著”。而陈名夏对所授“伪职”终不肯就,“日夜求归”,王某拗不过,“乃赠其行赀,阴护出城,故陈归最早”。计六奇说,故事得之“北来一友,述之甚详”;同时又表示,这与一般所知究竟大相径庭,“未敢擅为出脱也,姑附所闻,以俟公论。”[26]即便陈名夏降闯之事存疑,他于弘光元年从“从贼案”脱身,跑到河北大名府降清[27]却是千真万确。他是清朝的第一任吏部“汉尚书”,后至“宰相”(弘文院大学士),为清初“南臣领袖”。
1706902724
1706902725
魏学濂,浙江嘉善人,东林巨擘魏大中次子。他一家在明末声望极高,海内景仰。乃父英名不必说,即其兄长、魏大中长子魏学洢,也被目为人间楷模。魏大中狱中惨死后,魏学洢领得父亲尸体,千里“扶榇归,晨夕号泣,遂病。家人以浆进,辄麾去,曰:‘诏狱中,谁半夜进一浆者?’竟号泣死。崇祯初,有司以状闻,诏旌为孝子”。[28]魏学濂本人到甲申之变前,也都高风亮节,“有盛名”[29],曾在崇祯元年从浙江徒步至京上访,伏阙讼冤,血书上疏,致“天子改容”[30],对推动东林党冤假错案平反,有重大贡献。李自成逼进京师,他屡有建言,引起崇祯重视,特别召见,准备委以重任。“无何,京师陷,不能死,受贼户部司务职,颓其家声。”[31]《平寇志》、《甲申朝事小纪》等,都明确记载他就任大顺“吏政府”司务,后来官方《明史》也采取了这一说法。但其降附经过,扑朔迷离,诸说竟至悬殊。一说城陷后魏学濂与陈名夏、吴尔壎、方以智相遇于金水桥,大家商议以死报先帝,魏学濂反对,说:“死易尔,顾事有可为者,我不以有用之身轻一掷也。”并说出了太子等尚在,自己所联络的真定、保定义师“旦暮且至”这样的理由。后传来太子被捉并遇害的消息,而所约义师迟迟不至,于是,魏学濂赋绝命诗二首而自缢。这段叙述,毫未提及降附之事,此为“未降说”。然而,《明季北略》同时也录述了截然相反的说法。例如《忠逆史》:“学濂初闻贼急,有老仆经事大中(自魏大中时即为魏家仆人),劝主人尽忠,勿负先老爷一生名节,学濂唯唯。先以事遣此仆归,遂率先投款。初改外任,以韩霖荐,留用,授伪户政府司务。”《北回目击定案》则描述了魏学濂做“伪官”的情状:乘一头驴,“穿伪式黄袍,负一伪敕,在草场阅刍,指挥得意。”[32]除上述叙事外,彭孙贻《平寇志》亦陈有具体经过:
1706902726
1706902727
学濂与山西解元韩霖同受天主教,霖荐学濂于金星。学濂廷谒,金星曰:“汝是忠孝之家,必当录用。”引见自成,再拜曰:“小臣何能,不过早知天命有归耳。”授户政府司务,学濂献平两浙策。[33]
1706902728
[
上一页 ]
[ :1.70690267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