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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节相距甚远,纷纭难定。而《甲乙史》独有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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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四月三十日丁亥,庶常魏学濂自缢。学濂素负志节,一时堕误,知愧而死,亦愈于颜求生者矣![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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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即,既非未降,亦非降后洋洋得意,而是在纠结苦痛中自尽。计六奇认为此说较为可信,“实为学濂定论也”。《明史》最终也采纳这一说法,“既而自惭,赋绝命词二章,缢死。去帝殉社稷时四十日矣。”[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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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鼎孳,南直合肥人,兵科给事中。文名极高,《清史稿》称他“天才宏肆,千言立就”[36],与钱谦益、吴伟业并为清初诗文“江左三大家”。崇祯末,他以青年才俊亮相北京政坛,姿态激进,挥斥方遒,连劾重臣,虽因此身陷缧绁,却也名声大振。李清《三垣笔记》,对崇祯一段涉笔最多的三四人中就有龚鼎孳,我粗粗统计,不少于九条,可见他的活跃。但对于这个活跃的身影,李清明显不以为然。我们曾讲过,李清反感党争,而龚鼎孳正好是一个党争积极分子。李清笔下的龚鼎孳,基本是一种形象:上蹿下跳,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李清提到同僚傅振铎一句话:“凡招权纳贿,言清而行浊者,虽日讲门户,日附声气,而亦真小人也。”[37]盖即借指龚鼎孳。这且不表,李自成占领北京后,龚鼎孳降附;由于过往的政治姿态,也由于极高的才名,他成为投降者中必被提及的一个代表。四个月后,马士英在南京奏《请诛从逆疏》,所举第二个例子便是龚鼎孳,而且是仅有的两个被描述了具体情节的例子之一(另一个是周钟)。说到这情节,也确实匪夷所思。马士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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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为科臣时收取秦淮娼妇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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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根本像是借口,因为很难想象,如此大事能为一介小妾所左右。不过,这小妾并非寻常之人。她名叫顾媚,人称“横波夫人”,原是秦淮河畔头等名妓,《青楼小名录》引袁枚语:“明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顾横波,其尤著者也。”[39]她于癸未年(1643)归于龚鼎孳,从此专宠。阅孟森《横波夫人考》,不觉为其所述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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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麓(龚鼎孳号)于鼎革时既名节扫地矣,其尤甚者,于他人讽刺之语,恬然与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无愧耻之心。盖后三年芝麓丁忧南归,有丹阳舟中值顾赤方,是夜复别去,纪赠四首,中有“多难感君期我死”句,自注:“赤方集中有吊余与善持君(顾媚归龚后,龚号之曰善持)殉难诗”云云。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而他人之相讽者,亦以龚与善持君偕殉为言,弥见其放荡之名,流于士大夫之口矣。[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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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竟非借口。在龚鼎孳,已然“生平以横波为性命”。顾不让他死,他就因她不死,且毫无愧色,每在诗文中“恬然”论之,对别人的讽刺,轻松答以“多难感君期我死”。难怪他会逢人就说“我原要死,小妾不肯”;这话别人以为无耻,龚鼎孳自己却沉浸在“多情”之中。我们不知道该说他特立独行,还是放荡堕落。总之,他和陈名夏一样,先降闯(“以鼎孳为直指使,巡北城”[41]),复降清;入清后官也做得很高,至刑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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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降附,最出名的还是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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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钟,南直金坛人,“金坛名士,复社之长”[42],在复社中地位与杨廷枢相埒,名气大得不得了。周家为本地望族,出过不少人物,“同祖七进士”[43],举家先后七人进士出身,简直是高产。奇怪的是,这些人形形色色、杂然不一,致有“俱以美锦而多染粪秽”[44]之讥。他的伯父周应秋、周维持皆为魏忠贤门下走狗,尤其周应秋,天启末年任吏部尚书,系阉党首要分子。周钟本人与其从兄弟周镳,反而是复社中坚,均以“声气”重于当世。然而北都沦陷,庶吉士周钟却成为最彻底的投降者。马士英《请诛从逆疏》不过六百字,却有一半笔墨花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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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有大逆之尤者,如庶吉周钟,劝进未已,上书于贼,劝其早定江南。又差人寄书二封与其子,一封则言殉节死节;一封则称贼为新主,盛夸其英明神武,及恩遇之隆,以摇惑东南。亲友见之,无不愤恨,立毁其家。昨臣病中,东镇刘泽清来见,诵其劝进一联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又闻其过先帝梓宫之前,扬扬得意,竟不下马。微臣闻之,不胜发指![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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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虽与阮大铖狼狈为奸,但以上列诸事却非他所捏造,而为多书共载。周钟《劝进表》,有些书如《平寇志》、《丹午笔记》所录,比马士英疏中还多一句:“独夫授首,四海归心。”[46]独夫,当然指的是崇祯皇帝。《劝进表》和《下江南策》,这两个文本肯定存在,惟是否出周钟之手还有异说。我们所见的辩诬,来自周钟伯父周维持和胞弟周铨。他们说那两个东西全是周镳伪造:“镳、钟兄弟成隙,镳……伪撰《劝进表》《下江南策》以诬钟。”[47]由此我们对周家内部的混乱加深了印象,也正因此,对周维持、周铨的辩护也不敢轻易相信。此外,还有人主动与周钟争“著作权”,此人就是龚鼎孳。他不平于《劝进表》归于周钟名下,因对人说:“表文皆我手笔,介生想不到此。”[48]又,《甲申朝事小纪》载周钟又为李自成起草过《即位诏》,编者收录书中时改题《闯贼李自成僭位诏》,并在旁边添注“系周介生笔”。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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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尔明朝,久席太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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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真伪不得而知,但上述对明朝政治的评论,却颇中鹄的。周钟降附经过,《平寇志》述说最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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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吉士周钟,寓王百户家,百户约同死,钟未应。同官史可程、朱积、吴尔壎等并诣钟,邀入朝。百户挽钟带,不听出,绝带而行。[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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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钟名气太大,对于他的归顺,闯军很有喜出望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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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至,见钟呼曰:“此周介生先生乎?”命作《士见危致命论》,即荐之自成。钟欣然自得,每夸牛老师知遇。[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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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的仰慕,使周钟有特殊优待。降附诸官,一律只准骑驴,独周钟“扬扬然乘马”,“屡过大行梓宫前,挥鞭不顾,同辈皆腹诽之。”《明季北略》的描述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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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中深慕其名,呼为周先生,《劝进表》实出其人,逢人便夸“牛老师极为叹赏”……同馆多含涕忍耻,几幸生还,惟钟扬扬得意,乘马拜客,屡过梓宫,挥鞭不顾,一时辈中犹腹诽之。[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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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军西去后,周钟潜回故乡,很快以“从逆案”首恶被捕,乙酉年四月初九处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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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普遍的屈膝投降对明朝是种挫败,那么,众多“声气”明星、“名节”大腕卷入其中,则是更严厉的一击。计六奇就周钟事件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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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雄踞文坛,联属声气,一旦名节扫地,书林选刻,刊落名字,文章一道,尚可信乎?[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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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评论,不单适用于周钟,也适用于整个明朝的意识形态。明朝,以伦常为标榜,后五十年光阴几乎尽耗于名节比拼,然而却这样收尾。“文章一道,尚可信乎?”的确是这么个问题。那些道德文章,难道竟是废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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