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902693e+09
1706902693 急呼与语。汧曰:“吾决计已久,虑无同志,得诸公共事,宦途不患无帮手,况赵姑夫尤休戚相关者乎。”握手大笑,扬扬而前,不复楚囚相向矣。
1706902694
1706902695 故事还没完。“既至,孙蕙独有所奏,三人皆愕然。”原来王孙蕙棋高一招,预先备好表文,且保密,以防仿效。赵、秦二人不免心有恼恨,多亏张琦劝道:“勿以小嫌而伤同气。”“由是赵、秦皆不言。”[16]
1706902696
1706902697 为求证顾杲这段记叙得之亲见,而非耳食,笔者做了些许考据。顾杲自述其城陷后经历:“城外无可藏身,贼初入城,尚不妄杀,予因得俯仰于其间,更伺吾邑之列士大夫者。”亦即,借居在某位无锡籍官绅家中。起初,我曾设想这位无锡籍官绅或许就是王孙蕙,却又觉情理上不通,遂予放弃而另行搜求。后来,终于在《平寇志》里发现一条线索:
1706902698
1706902699 及都城隐,孙蕙偕同里秦汧、赵玉森、张琦等至马世奇寓,谋谒贼,世奇不可。[17]
1706902700
1706902701 进而又从《明季北略》看到:“公弱冠,即受知顾端文公”[18],至此豁然得解。马世奇,崇祯四年进士,时任左庶子。他不但同为无锡人,关键在于他是顾杲祖父顾宪成的门生;“端文”,即顾宪成死后谥号。以这层关系,顾杲城陷后“俯仰于其间”之地,当为马府无疑。换言之,三月二十日,顾杲在马家亲见王孙蕙一行前来动员马世奇参加他们的投降行动,而遭拒绝。至于马世奇,他在拒绝投降后次日自缢身亡,后来受到弘光朝廷的表彰,得谥“文忠”。
1706902702
1706902703 顺便说一下,王孙蕙对于藏在袖中的那篇奏章,很下了一番功夫,可谓得意之作。中有佳句:“燕北既归,宜拱河山而受箓;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一时盛传。宋企郊传达了李自成的评价:“主上以公表及周庶常草诏,可作新朝双璧。”[19]“周庶常”指周钟,其《劝进表》也写出了漂亮的颂词,稍后我们可以欣赏。
1706902704
1706902705 三月二十三日,崇祯遗体收殓入棺,陈放于东华门某庵,命明朝官员前来告别。文秉《烈皇小识》述其场景:
1706902706
1706902707 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20]
1706902708
1706902709 “哭拜”,表示对死者仍守君臣之分;“拜而不哭”,则是既不愿落得忘恩负义的骂名,又忌惮开罪新统治者、引火烧身;至于“睥睨过之”,当然是清楚地表示与旧主一刀两断。第一种人仅三十位,第二种六十位,而第三种多到不必计数,以“余皆”二字括之。我们难以确切说出明朝京官总数。从《宪宗实录》中看到,成化二十三年七月乙卯,亦即朱棣忌辰那一天,于奉先殿举祭,点名后发现“文武官不至者一千一百一十八员”。[21]前面所引《明季北略》,也称三月二十一日在承天门投顺的人数,有一千三百多;而“廿三辛亥诸臣点名”一条,又有“百官囚服立午门外,约四千余人”[22]之句。可见明朝京官是个相当庞大的群体。他们当中,只有三十人做到仍然效忠崇祯皇帝,六十人愿意承认曾经是崇祯皇帝的臣属,余下的,全部“睥睨过之”了。
1706902710
1706902711 这比例有些惊人。
1706902712
1706902713
1706902714
1706902715
1706902716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93]
1706902717 黑洞:弘光纪事 三
1706902718
1706902719 在中国,投降属于丑行,一般认为投降者多是些品质低劣或驳杂的人。然而甲申之变,人们发现并非如此。降附名单中不少人,历来“遇事敢言”、“有直声”,清议甚佳,乃至是东林、复社名士。例如陈名夏、周钟、侯恂、龚鼎孳、魏学濂、张家玉、方以智,包括前面曾经提过的杨枝起。在盛行以名节论是非的明末政坛,这令人大跌眼镜,构成十足的反讽。到弘光间,过去一直作为“小人”而被打压的阮大铖之流,对此如获至宝,以“顺案”之名(以李自成号“大顺”及诸臣投顺,一语双关)打击报复,虽属借题发挥,却也有根有据。
1706902720
1706902721 侯恂,河南归德人,明末四公子之一、《桃花扇》主角侯方域之父,前户部尚书、东林耆宿,名将左良玉所以政治上倾向于东林,就是因为曾受侯恂提携。他于崇祯九年(1636)因失职而下狱;三月二十日,闯军克京翌日,他便和另一罪臣董心葵自狱中放出,二人“备言中国情形及江南势要,自成大赏之”。二十三日午门点名,众降官“囚服立午门外”,“日晡,自成出,据黼座”,侯恂则作为投诚模范,与大顺诸要人牛金星、刘宗敏、李过等,登上午门、“在主席台就座”了。[23]他在大顺政权中的官职是“工政大堂”[24],等同明朝的工部尚书。然《甲申核真略》有独家之说,称闯军欲用侯恂为侍郎,“恂不肯,要以大拜,贼即许之,俟东征旋师如约”,即等李自成从山海关班师后正式举大拜之礼,末了,“贼败归西走,因不果”。[25]杨士聪既以亲历者身份述之,我们便引在这里备闻。但这一材料只涉及侯恂是否正式授职,不涉及是否投降,后一事实还是不变的。
1706902722
1706902723 陈名夏,南直溧阳人,崇祯癸未(1643)会元、探花,官编修,兼户、兵科都给事中。他是复社大才子,归降李闯后,仍授编修。有关他的投降,《明季北略》讲了一段曲折故事。城陷后,陈名夏匿于其北京小妾娘家。得知崇祯煤山自缢凶信,几次自杀,都被小妾一家解救。之后,潜出逃遁,途中被闯军抓获。不料,审讯他的闯军王姓刑官,原系山西诸生,昔时南游受困,在溧阳遇到陈名夏,陈留其一饭并赠程仪少许。此事与其人,陈名夏早已忘却,王某却铭记在心,此时邂逅,即刻相认。陈因而免祸,但“涕泣求去”,王某却说:“先生大名在外,去将安之,留此当大用。”陈坚不从,悄悄溜走,途中又遭俘获,陈自称系被王某所释,于是送回王处。这次,因王某荐举之故,被授编修;其间,又因有亲戚打着他的名号,得王某宽刑减罪,“于是陈通贼之名大著”。而陈名夏对所授“伪职”终不肯就,“日夜求归”,王某拗不过,“乃赠其行赀,阴护出城,故陈归最早”。计六奇说,故事得之“北来一友,述之甚详”;同时又表示,这与一般所知究竟大相径庭,“未敢擅为出脱也,姑附所闻,以俟公论。”[26]即便陈名夏降闯之事存疑,他于弘光元年从“从贼案”脱身,跑到河北大名府降清[27]却是千真万确。他是清朝的第一任吏部“汉尚书”,后至“宰相”(弘文院大学士),为清初“南臣领袖”。
1706902724
1706902725 魏学濂,浙江嘉善人,东林巨擘魏大中次子。他一家在明末声望极高,海内景仰。乃父英名不必说,即其兄长、魏大中长子魏学洢,也被目为人间楷模。魏大中狱中惨死后,魏学洢领得父亲尸体,千里“扶榇归,晨夕号泣,遂病。家人以浆进,辄麾去,曰:‘诏狱中,谁半夜进一浆者?’竟号泣死。崇祯初,有司以状闻,诏旌为孝子”。[28]魏学濂本人到甲申之变前,也都高风亮节,“有盛名”[29],曾在崇祯元年从浙江徒步至京上访,伏阙讼冤,血书上疏,致“天子改容”[30],对推动东林党冤假错案平反,有重大贡献。李自成逼进京师,他屡有建言,引起崇祯重视,特别召见,准备委以重任。“无何,京师陷,不能死,受贼户部司务职,颓其家声。”[31]《平寇志》、《甲申朝事小纪》等,都明确记载他就任大顺“吏政府”司务,后来官方《明史》也采取了这一说法。但其降附经过,扑朔迷离,诸说竟至悬殊。一说城陷后魏学濂与陈名夏、吴尔壎、方以智相遇于金水桥,大家商议以死报先帝,魏学濂反对,说:“死易尔,顾事有可为者,我不以有用之身轻一掷也。”并说出了太子等尚在,自己所联络的真定、保定义师“旦暮且至”这样的理由。后传来太子被捉并遇害的消息,而所约义师迟迟不至,于是,魏学濂赋绝命诗二首而自缢。这段叙述,毫未提及降附之事,此为“未降说”。然而,《明季北略》同时也录述了截然相反的说法。例如《忠逆史》:“学濂初闻贼急,有老仆经事大中(自魏大中时即为魏家仆人),劝主人尽忠,勿负先老爷一生名节,学濂唯唯。先以事遣此仆归,遂率先投款。初改外任,以韩霖荐,留用,授伪户政府司务。”《北回目击定案》则描述了魏学濂做“伪官”的情状:乘一头驴,“穿伪式黄袍,负一伪敕,在草场阅刍,指挥得意。”[32]除上述叙事外,彭孙贻《平寇志》亦陈有具体经过:
1706902726
1706902727 学濂与山西解元韩霖同受天主教,霖荐学濂于金星。学濂廷谒,金星曰:“汝是忠孝之家,必当录用。”引见自成,再拜曰:“小臣何能,不过早知天命有归耳。”授户政府司务,学濂献平两浙策。[33]
1706902728
1706902729 情节相距甚远,纷纭难定。而《甲乙史》独有一说:
1706902730
1706902731
1706902732 甲申四月三十日丁亥,庶常魏学濂自缢。学濂素负志节,一时堕误,知愧而死,亦愈于颜求生者矣![34]
1706902733
1706902734 亦即,既非未降,亦非降后洋洋得意,而是在纠结苦痛中自尽。计六奇认为此说较为可信,“实为学濂定论也”。《明史》最终也采纳这一说法,“既而自惭,赋绝命词二章,缢死。去帝殉社稷时四十日矣。”[35]
1706902735
1706902736 龚鼎孳,南直合肥人,兵科给事中。文名极高,《清史稿》称他“天才宏肆,千言立就”[36],与钱谦益、吴伟业并为清初诗文“江左三大家”。崇祯末,他以青年才俊亮相北京政坛,姿态激进,挥斥方遒,连劾重臣,虽因此身陷缧绁,却也名声大振。李清《三垣笔记》,对崇祯一段涉笔最多的三四人中就有龚鼎孳,我粗粗统计,不少于九条,可见他的活跃。但对于这个活跃的身影,李清明显不以为然。我们曾讲过,李清反感党争,而龚鼎孳正好是一个党争积极分子。李清笔下的龚鼎孳,基本是一种形象:上蹿下跳,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李清提到同僚傅振铎一句话:“凡招权纳贿,言清而行浊者,虽日讲门户,日附声气,而亦真小人也。”[37]盖即借指龚鼎孳。这且不表,李自成占领北京后,龚鼎孳降附;由于过往的政治姿态,也由于极高的才名,他成为投降者中必被提及的一个代表。四个月后,马士英在南京奏《请诛从逆疏》,所举第二个例子便是龚鼎孳,而且是仅有的两个被描述了具体情节的例子之一(另一个是周钟)。说到这情节,也确实匪夷所思。马士英写道:
1706902737
1706902738 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为科臣时收取秦淮娼妇也。[38]
1706902739
1706902740 听起来根本像是借口,因为很难想象,如此大事能为一介小妾所左右。不过,这小妾并非寻常之人。她名叫顾媚,人称“横波夫人”,原是秦淮河畔头等名妓,《青楼小名录》引袁枚语:“明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顾横波,其尤著者也。”[39]她于癸未年(1643)归于龚鼎孳,从此专宠。阅孟森《横波夫人考》,不觉为其所述讶然:
1706902741
1706902742 芝麓(龚鼎孳号)于鼎革时既名节扫地矣,其尤甚者,于他人讽刺之语,恬然与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无愧耻之心。盖后三年芝麓丁忧南归,有丹阳舟中值顾赤方,是夜复别去,纪赠四首,中有“多难感君期我死”句,自注:“赤方集中有吊余与善持君(顾媚归龚后,龚号之曰善持)殉难诗”云云。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而他人之相讽者,亦以龚与善持君偕殉为言,弥见其放荡之名,流于士大夫之口矣。[40]
[ 上一页 ]  [ :1.70690269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