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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竟非借口。在龚鼎孳,已然“生平以横波为性命”。顾不让他死,他就因她不死,且毫无愧色,每在诗文中“恬然”论之,对别人的讽刺,轻松答以“多难感君期我死”。难怪他会逢人就说“我原要死,小妾不肯”;这话别人以为无耻,龚鼎孳自己却沉浸在“多情”之中。我们不知道该说他特立独行,还是放荡堕落。总之,他和陈名夏一样,先降闯(“以鼎孳为直指使,巡北城”[41]),复降清;入清后官也做得很高,至刑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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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降附,最出名的还是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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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钟,南直金坛人,“金坛名士,复社之长”[42],在复社中地位与杨廷枢相埒,名气大得不得了。周家为本地望族,出过不少人物,“同祖七进士”[43],举家先后七人进士出身,简直是高产。奇怪的是,这些人形形色色、杂然不一,致有“俱以美锦而多染粪秽”[44]之讥。他的伯父周应秋、周维持皆为魏忠贤门下走狗,尤其周应秋,天启末年任吏部尚书,系阉党首要分子。周钟本人与其从兄弟周镳,反而是复社中坚,均以“声气”重于当世。然而北都沦陷,庶吉士周钟却成为最彻底的投降者。马士英《请诛从逆疏》不过六百字,却有一半笔墨花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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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有大逆之尤者,如庶吉周钟,劝进未已,上书于贼,劝其早定江南。又差人寄书二封与其子,一封则言殉节死节;一封则称贼为新主,盛夸其英明神武,及恩遇之隆,以摇惑东南。亲友见之,无不愤恨,立毁其家。昨臣病中,东镇刘泽清来见,诵其劝进一联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又闻其过先帝梓宫之前,扬扬得意,竟不下马。微臣闻之,不胜发指![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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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虽与阮大铖狼狈为奸,但以上列诸事却非他所捏造,而为多书共载。周钟《劝进表》,有些书如《平寇志》、《丹午笔记》所录,比马士英疏中还多一句:“独夫授首,四海归心。”[46]独夫,当然指的是崇祯皇帝。《劝进表》和《下江南策》,这两个文本肯定存在,惟是否出周钟之手还有异说。我们所见的辩诬,来自周钟伯父周维持和胞弟周铨。他们说那两个东西全是周镳伪造:“镳、钟兄弟成隙,镳……伪撰《劝进表》《下江南策》以诬钟。”[47]由此我们对周家内部的混乱加深了印象,也正因此,对周维持、周铨的辩护也不敢轻易相信。此外,还有人主动与周钟争“著作权”,此人就是龚鼎孳。他不平于《劝进表》归于周钟名下,因对人说:“表文皆我手笔,介生想不到此。”[48]又,《甲申朝事小纪》载周钟又为李自成起草过《即位诏》,编者收录书中时改题《闯贼李自成僭位诏》,并在旁边添注“系周介生笔”。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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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尔明朝,久席太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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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文真伪不得而知,但上述对明朝政治的评论,却颇中鹄的。周钟降附经过,《平寇志》述说最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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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吉士周钟,寓王百户家,百户约同死,钟未应。同官史可程、朱积、吴尔壎等并诣钟,邀入朝。百户挽钟带,不听出,绝带而行。[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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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钟名气太大,对于他的归顺,闯军很有喜出望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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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至,见钟呼曰:“此周介生先生乎?”命作《士见危致命论》,即荐之自成。钟欣然自得,每夸牛老师知遇。[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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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的仰慕,使周钟有特殊优待。降附诸官,一律只准骑驴,独周钟“扬扬然乘马”,“屡过大行梓宫前,挥鞭不顾,同辈皆腹诽之。”《明季北略》的描述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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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中深慕其名,呼为周先生,《劝进表》实出其人,逢人便夸“牛老师极为叹赏”……同馆多含涕忍耻,几幸生还,惟钟扬扬得意,乘马拜客,屡过梓宫,挥鞭不顾,一时辈中犹腹诽之。[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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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军西去后,周钟潜回故乡,很快以“从逆案”首恶被捕,乙酉年四月初九处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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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普遍的屈膝投降对明朝是种挫败,那么,众多“声气”明星、“名节”大腕卷入其中,则是更严厉的一击。计六奇就周钟事件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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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雄踞文坛,联属声气,一旦名节扫地,书林选刻,刊落名字,文章一道,尚可信乎?[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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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评论,不单适用于周钟,也适用于整个明朝的意识形态。明朝,以伦常为标榜,后五十年光阴几乎尽耗于名节比拼,然而却这样收尾。“文章一道,尚可信乎?”的确是这么个问题。那些道德文章,难道竟是废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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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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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为搞政治运动乃是我们当代专利,明末的人将很难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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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发生的事情南传之后,很多地方不约而同掀起批判与声讨的怒潮。其过程,与我们熟知的当代政治运动如出一辙。先是口诛笔伐,发表大字报(当时的名称是“檄”),举行控诉集会;随之出现打砸抢烧,冲击、捣毁被批判对象的府宅或祠堂,甚至演为骚乱;最后,由官方成立专案组,对各涉嫌人员审查其罪行,做出处理,公布决定。在弘光朝,这个过程历时两月,从五月初一直持续到七月方见出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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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此,只能到明代意识形态中找原因。投降现象,历代都有,以往却并未就此酿成群众运动。那是因为,各朝从未像明朝这样发起长期的伦理竞赛,政教一体地进行了充分的思想动员;其次,明代知识精英的组织化趋向更是重要基础,砥砺名节不光是个人思想修养的磨练,还通过结社方式发展成“人盯人”的互相提携与监督的集体义务,如复社初立,张溥为之订盟约:“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之。”[55]于是,一人之逆不复只关系其本人,也被视为组织之耻,而群起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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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形下,伦理始终置于很高的高度,保持着紧张状态,随时准备战斗与还击;眼下,国难之际居然发生如此严重的道德危机,则势将有干柴烈火的反应。我们从以下反应可窥出这种趋势:“京师陷,江南人士谓学濂必死国难。”[56]出于魏氏“家风”,所有人为魏学濂做出的设想与期待都仅为一途,亦即他只许以身殉国。可以想象,“降贼”丑闻一旦传回,家乡该怎样沸腾。无独有偶,周钟也面临同样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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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夙负才名,尝以忠孝激发之气自任。故里中子弟,初闻京师陷,意钟必死,知己预为《传》以俟之。[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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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期以必死。至有自命知己者,按照这种预期,早早写好表彰的传记,静候他死国的消息传来。细予体会,“群体正义”的后面,已是一派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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