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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谓“敝乡”,是河北曲周县。从所述中,我们见该地人民盼闯军之切,从“编歌捏谣,伫望贼来”,到“相率迎贼”,宛然如绘。相反的,亦能想见明王朝怎样尽失民心。言及此,路振飞用了“愤郁”一词,既生气又郁闷,有羞于提及之感。在他看来,一是因为民“愚”,二是闯军“实行假仁假义”。然而,如果假仁假义都能博民欢心,岂不说明朝廷连假仁假义也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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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周民众的表现,在北方应该很有代表性。我迄今所阅史料,未见北方诸省民众主动抵抗闯军的记录。无论《保定城守纪略》、《榆林城守纪略》,都没有民众的身影。《守汴日志》中有,但要么为官府胁迫:“二十五日丙寅,下令民间有男子一人不上城者斩。”[17]要么以利诱之:“临时雇募壮丁,每次人给钱百文、饼四个。百姓蜂拥愿雇,虽日用数十人,不缺。”[18]此番开封围困,自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起,至翌年九月十八日止,“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19],最后靠掘黄河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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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北方的情形。然而,到了南方,或者说长江中下游一带,却有明显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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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朝事小纪》有篇《桐城事纪》,叙述从崇祯八年到弘光元年这十年间,安徽桐城及其左近一些战乱的经过。到这一带横虐的,是张献忠。他从河南杀至淮北的凤、泗,之后继续南下。然而,一开始就不顺利。以往在北方,“所至皆用土著为向导,以故道路曲折,及虚实坚瑕,莫不尽知之,由此势如破竹。”这一贯的经验,在桐城一带居然不灵,当地百姓“无与贼通,城以故获全”。张献忠攻城不下,在城外劫掠一番,引兵西去。西山有位老太太,大概很能干,有些妇女事先齐集她家暂避。渐渐,“流贼”消息迫近,“诸妇女皆惧,啼泣不知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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妪曰:“以吾一人死,而易若等速走,毋啼泣为也!”因扶杖出,曰:“旦日当于某地觅我。”妪遂至路口。贼寻至,曰:“妪亦知此间有马牛女子乎?”妪曰:“知之。”贼曰:“导我往,不然,且杀。”妪乃前行,群贼随之。妪故纡回,引贼他往。凡数里,不前。贼趣之,妪骂曰:“死贼!吾晌者诳若,此间荒僻,非有马牛女子也。”贼怒,拔刀刺妪而去。当妪之诱贼去也,妪家妇女尽奔入深谷林薄,皆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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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人们按老太太预先所说地点,果然找到她,初尚能言语,抬到家,就死了。在龙山,居民拆毁河桥,以阻农民军。张部捉得一男子,命其修桥,说:“修好免死。”男子回答:“我倒能活命,可大家却活不成了。”拒绝,被杀。在潜山,官军与张献忠大战,旷日持久,“军中食尽”,派人到集市上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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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围贼,贼且败矣。军中不暇作食,县人当速济之。”于是人家各炊熟米麦数百余车,募壮士强弓劲弩护入军中。军中既得饱食,而县人夜持火炬,鸣金鼓,出西门,取山径噪而前。贼疑救兵且至,遂解围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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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在皖鄂之间东游西荡,来了走,走了又来,折腾七八年,始终得不到民众支持。上面几个故事,民众对张献忠是排拒的,斗智斗勇,对官军却搞“支前”活动,还用“麻雀战”骚扰张献忠——较诸李自成在北方所得民众的对待,真可谓天悬地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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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民众立场形同冰炭,什么原因?不妨思考一番,我们俟后讨论。作为背景材料,这里先交代一下:桐城居深山,方百余里,在明清两代有“文献名邦”[21]之称。明季左光斗、方以智、光时亨,清初张廷玉(《明史》总裁)、戴名世(著名文字狱“南山集案”事主)等名臣硕学,俱出该地;康、雍、乾间,桐城更以“三杰”方苞、刘大櫆、姚鼐,被尊一代文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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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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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意味着,南方民众拥护与爱戴朝廷呢?非也。朝政陋劣、官奸吏猾、师如虎狼,这些都是不分南北的。王朝种种弊窳,北方有的,南方一点也不少。如果北方民众满怀厌憎,南方民众也没任何理由感到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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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借桐城一支官军,略觇其情,其为罗九武所部。由它的表现,我们可以知道所谓官军在残虐居民上,是怎样不让“流贼”。戊寅年(1638)十月,张献忠再围桐城,城内守军即罗九武部。到十二月,城中食匮,“多饿死,或割死人肉以为食”。纵当此时,城内官军仍不中断“入人家劫掠”,“十百为群,横县中”。这时,典史张士节出面召集“少年数百”,说:“贼乱于外,兵乱于内,一县中如困汤火。今吾与若等溃围力战,或以是激励三军之士,而少纾贼祸。”他要率这几百青年,组成敢死队,出城杀敌,冀能以此激励官军士气,转变“贼乱于外,兵乱于内”态势。“少年皆从之,于是歃血祭纛,每夜出袭贼,断贼头,夺其马牛及其粮食”,颇为成功。不料,战罢回城,“皖兵辄要劫之于路,而谓所杀者皆官兵,于是少年皆逃散,不敢复杀贼。”[22]后来,张献忠又引兵他去,桐城因解围,而这居然被罗九武引为己功,“自以城守功高,骄悍不可法度治,时时劫掠居民”。人民不堪,诉于地方官张亮。张亮是正派人,是非分明,“右民而左兵”,于是“兵皆怨,相谋作乱”。桐城的灯会很有传统,癸未年(1643)元宵节,罗九武假装好意,以“逆贼远遁”、“以示休息”,提议准许民众放灯,“固请之”,县官也就同意了。“居数日,军民皆送灯公堂,兵忽乱,驱民尽击之”。显然这是策划好的恶作剧,向县官当面示威,以报复后者胆敢向着百姓。这样,“桐人苦兵之扰也,纷纷渡江而南,张亮恐邑空虚难守,禁之不能止。”[23]罗九武并不因此稍敛,“自谓城守功高,桐之子女玉帛相随入两营者,不可胜计”。福王立于南京后,罗九武升了官,“乘中外危疑,益肆剽掠无忌。”乙酉年(1645)四月,左良玉东犯,“安庆戒严,罗九武等乘间遂掠仓库”;四月八日夜,罗九武在桐城“命其兵作乱,大掠三日乃止。十七日,分兵入西乡焚掠。又数日,分兵入东乡、南乡、北乡焚掠。少妇幼女男子,被掳者凡五六千人,相号于道”。[24]直到清兵打下桐城,此害方除:“散其所部兵。凡所掠子女,俱令释去”,“斩九武等于市”。[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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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明季动乱,最大受益者便是挟武自重的军人。他们由人民所纳赋税供养,所为却未必是护卫人民,相反往往借乱滋事,剥夺抢拿,无所不至。所以很多稗史中,记述者都慨叹兵贼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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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进军北京引发的大溃退,四月间达到高潮。其中最具震动性的,是总兵高杰南逃。之所以震动极大,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支军队规模庞大,据说达四十万之众,且作风剽悍,破坏性非寻常可比;第二,它逃至南方后,意欲占据扬州,由此以及一些阴差阳错的缘故,导致军民激烈冲突,酿成严重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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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时局极乱,高杰军抵南方的具体时间,诸史不甚了了,惟《爝火录》明确记为四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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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日癸亥……总兵高杰,率其部下李成栋、杨绳武等十三总兵、四十万众渡河,大掠晋中,鼓行南下,邳、泗之间惊曰:“高兵至矣!”居人夺魄。颍守将张上仪发巨炮遮击之,始却。[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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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行止未详,据《国榷》,四月二十七日马士英为扶立福王,“征总兵黄得功、刘良佐、高杰等联舟南下”[27],则高杰当于此时军次扬州附近。五月九日,朱由崧在南京以监国身份入居大内,第二天,高杰即动手取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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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兵高杰兵欲入扬州,士民不纳,遂恣攻掠,城外庐舍俱空,江南北大震。[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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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横暴,固因本人及所部起自草莽,漫无军纪,然而也明显与定策、迎立过程中朱由崧的借重有关,刘宗周《再陈谢悃疏》就直言不讳:“陛下又挟镇臣以为藩,宁负百姓,而不敢失诸镇之心。”[29]皇上既有此心态,高杰等自然感到无论如何,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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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欲取扬州,与抗敌无关,与剿寇无关,跟任何军事原因通通无关,而与两点有关:一、安顿家小。对此,高杰本意是过江,而非占据扬州:“总兵高杰大掠江北,声言欲送家眷安顿江南,约刘泽清刻日渡江。”朝廷闻讯,“勉以大义,而江南辇毂重地,不便安插家口。”[30]于是转以扬州为目标,“以繁富争之”[31]。二、军阀间负气。此由著名的“设四藩”而起,五月十三日,史可法上《议设四藩疏》,提出“其一淮徐,其一扬滁,其一凤泗,其一庐六”[32]的规划,但几天后,十七日史可法又上《四不可无疏》,“四藩”规划变了,变成“淮海”(刘泽清)、“徐泗”(高杰)、“凤寿”(刘良佐)、“滁和”(黄得功),原方案内的扬州消失,变成“督师应屯驻扬州,居中遣调”。[33]这个变动的秘密在于,五月十三日规划里“黄得功分地扬州”[34],高杰、刘泽清都不满,内哄一触即发,“时得功兵至天长,高、刘整师应敌”[35],此外还有李栖凤、张文昌两支部队,也摩拳擦掌。职是之故,扬州被从“四藩”范围抹掉,改为史可法的督师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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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居天下膏腴”,“子女瑰宝累万万”[36],繁华程度,当世罕匹,这仅格局上即可看出。它很特别地有新、旧两城。新城之辟,纯因商贸、娱乐业极盛,规模巨大,旧城容不下,犹如市场经济高速发展后今天许多大城市所创建的各种新区。《甲申朝事小纪》称新城为“肆卖区”,亦即以经营为主的非居住性质的专门商业区。这种只为商业而形成的城区,不像古代城市一般兼具军事功能,城防设施应该较弱抑或未设防。所以高杰兵至,才能够畅通无碍地大行抢掠,“庐舍焚掠殆尽”。起初扬州人“厚犒之”,希能令彼退兵,但“不去”,由此扬人关闭市场、退入旧城、登城死守。[37]高杰兵于是被激怒,暴行滔天,有说其“得城内百姓则杀之,若居城外者,截其右手,杀人甚众”[38];有说“杀人则积尸盈野,淫污则辱及幼女”[39]。五月二十二日,发生最严重的事态,进士、新授兵部职方司主事郑元勋出城至高杰军营充当调解,返回时,被守城民众疑为高杰奸细,“猝碎其首,脔割之殆尽”[40],“仅存遗骨数寸”[41]。二十六日,已至扬州的史可法与高杰达成协议,“将杰兵移驻瓜州”[42](瓜洲,今扬州邗江区,时辖于江都县),事件遂以此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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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简述其经过,实际上,事件内容颇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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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高杰欲入扬州,出于个人小算盘不假,但名正言顺、手续完备——是“奉旨”而来。五月二十三日他在给朝廷的奏疏中称:“奉旨分防扬、仪,人人登陴罢市,抚道(地方官)不出。”[43]此亦获证于史可法:“镇臣高杰之兵奉旨驻扬,扬人坚不肯纳。”[44]我们前面曾说,五月十三日提出了“四藩”方案,五月十七日又加以修正,最终决定史可法开府扬州;现在看来,这当中似乎还有一次调整,即曾决定将扬州拨与高杰为驻地。如此,则高杰欲入扬州非但不是狥私擅行,倒属于执行命令和公务。自高杰方面言,阻其入城,类同叛乱;予以攻打,师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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