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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69 第二,关于高杰部在扬州的焚杀,据史可法就郑元勋被害所上之《悍民惨杀乡绅疏》[45]云:“初到之时不无骚扰”,系其先头部队所为,高杰本人时尚未至,“及镇臣既至,取犯兵而斩以狥,日不下十数人”,整治颇严。此亦证于《甲申朝事小纪》郑元勋传:“入杰营,晓以大义,且责其剽掠状。杰为心折,好慰元勋曰:‘前事特副将杨成为之耳。’出禁令退舍(退还民居),且诛杨成。”[46]郑元勋返回城里之为乱民所杀,即因其转告高杰话语时,人们将“诛杨成”误为“诛扬城”,一时激愤而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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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71 第三,此事与罗九武之在桐城有所不同。高杰部犯有众多暴行无疑,而扬州民众亦非单纯受害者。万元吉从南京前往扬州路上,“兵民构祸,寸步皆阻。扬州民尤甚”,“兵与民相杀,民又与兵相杀”。[47]史可法也提到,扬州百姓“日于河边草际取零兵而杀之,因是结衅愈深,竟不可解”。[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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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73 第四,郑元勋被害,凸显事件中民众并非“绝对无辜”。郑氏乃徽州歙县人,客居扬州,急公好义,勇于担当。他因与高杰曾有一面之交,此时挺身而出:“事急矣!吾不惜此身以排乡人之难。”而单骑造杰。其时,情实不可测,家僮阻之,郑氏叱而坚往。至则果然说动高杰,高杰“敛兵五里外”,表示:扬州四周还有很多其他部队(“七大将士”),均因缺饷而挨饿,“岂独蒙恶声乎?遣骑询之,果吾兵,当尽诛以谢。他人非吾责也。”保证管好自己部下。郑元勋拿到高杰的保证书,“急走城上,集公府讼言之。或扣马止之,勿听。”人们先入为主,认定他是高杰同党,根本不听他说些什么,“露刃围之数重,顷刻刃起,遂及于难。”[49]事后,扬人亦悔郑氏之冤,而将其神化:“自后,扬人常夜见公于城上,峨冠绯袍,指挥而过,若天神然。”[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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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75 第五,高杰部先前在淮北的劣迹,经传闻而放大,扬州民众多少有耳食之嫌。彼此尚未谋面,成见已铸,势不两立。例如,五月初七扬州士绅王傅龙奏道:“东省(山东)附逆,河北悉为贼有,淮、扬自为守。不意贼警未至,而高兵先乱。自杰渡河掠徐,至泗、至扬,四厢之民,何啻百万,杀人则积尸盈野,淫污则辱及幼女。”[51]这里面有事实,但未必尽属事实。所以,史可法关于扬州冲突总结了三条:“扬人惟利兵去,各兵惟愿驻扬,好事者遂造为不根之言。”扬州人坚决不肯驻军,各军偏偏又都愿驻于扬州——针尖麦芒,遂成胶着,而各种恐怖传闻则在当中起着催化发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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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77 这一事件,粗看是非分明(官军荼毒民众),细看又有些含混。暴行仅出于高杰手下一部分将士,其统帅可能并不知情,有些暴行可能来自其他部队但账却都算在高杰部的头上,民众也有暴力表现且反应过激、拒绝调解,同时从高杰乃“奉旨”驻防角度言,扬人所为反而“不合法”。然而,是非在此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扬州冲突表明,人民对朝廷不信任、拒绝和抵制。实际上,这就是一次民间自发抵制朝廷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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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79 扬州人民明明知道高杰入扬州系有旨意,是朝廷正式决定,这一点,高杰本人应曾向城内明示,首辅史可法也一再加以证实。由此可见,民众所拒绝的不单是高杰,实际矛头最终针对朝廷。朝廷派高杰驻军,冠冕堂皇的说法当然是抵御虏寇、守护扬城,而民众的坚拒,无异乎否认这种可能性,无异乎公开指出朝廷及其军队根本不会保护民众。他们宁愿相信和依靠自己,自行担负守卫任务,也不愿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在他们眼里,如今朝廷之于虏寇实无分别。朝廷派去调查的兵部员外郎万元吉发回报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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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1 扬州、临淮、六合,所在兵民相角。兵素少纪律,民更近乖张。一城之隔,民以兵为贼,兵以民为叛,环攻弗释。[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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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3 他的描述比较客观,双方各有责任。在军队一方,“素少纪律”是事实,是事态导火索;在民众一方,有旨不奉,亦属“乖张”。“一城之隔”四字,特别生动地揭示了彼此认识上的睽隔:城墙之内,“民以兵为贼”;城墙以外,“兵以民为叛”。中间只一道墙,立场竟如隔天渊,根本无解(“弗释”)。关于兵民敌对情绪,万元吉在另一奏疏中,分析荆襄(左良玉防地)、江北(“四镇”防地)两地前景时,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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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5 两处兵民积怒深怨,民必争迎贼以报兵,兵更退疑民而进畏贼,恐将士之在上游者却而趋下,在北岸者急而渡南,金陵武备单弱,何以当此。[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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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7 一年后,当左良玉起事时,这两点几乎全被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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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9 “一墙之隔”而其心各异的情形,表现为兵民嫌怨,内里则是民间社会与朝廷已经脱节。不难认定,扬州冲突实质在民众对朝廷信任全失,乃至欲与现政权相切割,而萌发出类乎自治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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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5 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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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7 南方民众的离心离德,扬州冲突是一次集中表现,小于此规模的,尚有许多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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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9 我们且据文秉《甲乙事案》,以甲申国变至弘光被执为时间段,从中摘录一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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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01 甲申四月二十八日,凤阳总督马士英部将庄朝阳,“行劫单县,为民所杀”。[54]马士英标兵在淮安西门外焚劫,当地“义师”(民众自发武装)逮其三十多人。[55]同日,苏州士民焚掠在北降臣项煜、汤有庆、钱位坤、宋学显等四家,常熟焚掠时敏家,海盐焚掠陈之遴家。[56]六月初十,广昌伯、四镇之一刘良佐,报告朝廷:“臣开镇临淮,士民张羽民等不服。”临淮民众则反诉:“叛镇环攻,生灵涂炭。”[57]情形与扬州一样,惟事态较小。八月中旬,浙江东阳民变,波及义乌、汤溪等地;起因系官府不公,至“哄然沸乱”,浙江巡抚左光先派兵镇压,“诸民各保乡寨拒敌”。[58]八月下旬,芜湖民抢税银,主事陈道晖上奏:“抄关税银,被贼入署掠尽。”[59]乙酉年二月,浙江巡按“纵奴强掠市钱,民为罢市”。[60]此人曾当马士英问“饷从何出”时,答以“搜刮可办”,至此践其所言,致杭州罢市。四月,贵州籍明军在徽州“肆行劫掠”,“土人汪爵率众御之,杀其首恶数人”,朝廷“命擒爵抵罪”。[61]五月十二日,弘光皇帝、马士英、阮大铖先后逃离南京后,“百姓乱,拥入内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街衢”;又,“百姓千余人”擒辅臣王铎,“群殴之”,“须发皆尽”;将马士英与其子宅邸“焚毁一空”,“次掠阮大铖、杨维垣家”。[62]五月二十五日,朱由崧押回南京,“帝坐小轿入城”,“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63]不得民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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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03 他著亦各有记载。如《爝火录》卷二记,甲申年五月,“苏州枫桥一带,米牙斛脚千群,推官倪长玕部署之,练充乡兵,防守浒墅,驯其骄悍,消丛聚。”米牙,即米行;斛脚,乃米行脚伕,在最底层,迹近所谓“流氓无产者”,且群体特征突出,极易“丛聚”。至今苏州倪家弄口猛将堂东墙,存有《奉宪禁斛脚多勒陋弊碑记》,康熙三十一年八月立,文字多剥蚀,然自碑名中“多勒陋弊”四字,可略知其意而领略“斛脚”之“骄悍”。倪长玕用组成乡兵的办法,来消除为乱的潜质。不久倪长玕他任,接替者另搞一套,致“斛脚”们“遂相聚思乱,民皆逃徙,势甚岌岌”,上级只好仍让倪长玕管事,后者“晓以大义散解之,一境始安”。[64]又如《平寇志》记,乙酉年二月,福建汀州民变,由诨名“阎王猪婆”的人领头,“盘踞芜子湖,劫掠横行”。巡抚张肯堂派宁化知县于华玉招抚,“既往,贼横,几不免”。不过,于华玉仍设法予以说服,带着几百人回来。张肯堂将其改编,“命华玉率之勤王”,但走到浙东就“各散去”。[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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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1 考诸以上,我们发现南北民心应无不同。说来,南北百姓皆苦,且各有所苦。曩者多以为南方自然条件好,物产丰盈,日子较北方好过。客观而言,确有此差别。然而却有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北方贫瘠,生存倍艰,不过要看到,北方民众的经济负担较南方轻很多。黄宗羲说“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66],这是强调的语气,不能理解为北方百姓不出赋税徭役。不过,明朝财赋泰半落在东南人民肩上,大概是不错的。那条大运河为何是明朝生命线?即因赖此东南钱粮才源源北上,为朝廷输血。如谓北京乃明朝心脏,大运河便是使它维持搏动的血管。自朱棣迁都北京以来,大运河从东南疯狂吸血二百余年,每位东南百姓一年劳作的果实,“解运至于京师者十有九”[67]。东南人民除了贡献粮食、盐、棉花、丝织和库银,甚至要从收到运一条龙负责到底。例如贯穿整个明朝,苏松常嘉湖五府承担的“白粮”,不仅“全征本色”,且“民收民解”,费用惊人,沿途要受各关津闸坝官吏的勒索,支付纤夫费用,支付特殊情况下的临时转运、赁屋等费,经常遭到各地流氓地头蛇劫夺与敲榨,赶上恶劣气候也会造成额外损失……不一而足。最终加以核算,我们来看一位学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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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3 史称万历年间吴江县“大率费米六石有余,始完正米一石”。及至崇祯年间的官方报告,亦指出每船自起解至制销需“费至一千五百两”,平均每石费用为三两,按当时法定的一般粮价折算约为六石左右。如果再把解户因途中漂损而赔纳的部分计算在内,那么总的费用当然就更加浩大了。例如万历年间松江府有一位名叫宋宪的解户,因粮解“半遭沉溺,半为歇家侵渔”,一般之使费竟“负官税几二千金”,亦即共亏欠二千两,平均每石耗费高达四两,约折算为八石左右。[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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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5 可见南方条件虽较北方为佳,而若将沉重负担考虑在内,一般人民的景况也并不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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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7 对明末北方多处爆发农民起义,史家往往提及极端化年景。如:“岁俭,无所得食,遂群聚为寇。”[69]“崇祯二年,秦大旱,粟腾贵。”[70]“草根木皮尽,人相食。”[71]北方自然条件差,较易遭遇极端化年景,南方一般较少。不过战乱背景下,这种事情也同样在南方出现,辛巳年(1641),张献忠围困下的桐城,便“城中食亦匮,多饿死,或割死人肉以为食”。[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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