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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1 扬州、临淮、六合,所在兵民相角。兵素少纪律,民更近乖张。一城之隔,民以兵为贼,兵以民为叛,环攻弗释。[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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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3 他的描述比较客观,双方各有责任。在军队一方,“素少纪律”是事实,是事态导火索;在民众一方,有旨不奉,亦属“乖张”。“一城之隔”四字,特别生动地揭示了彼此认识上的睽隔:城墙之内,“民以兵为贼”;城墙以外,“兵以民为叛”。中间只一道墙,立场竟如隔天渊,根本无解(“弗释”)。关于兵民敌对情绪,万元吉在另一奏疏中,分析荆襄(左良玉防地)、江北(“四镇”防地)两地前景时,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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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5 两处兵民积怒深怨,民必争迎贼以报兵,兵更退疑民而进畏贼,恐将士之在上游者却而趋下,在北岸者急而渡南,金陵武备单弱,何以当此。[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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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7 一年后,当左良玉起事时,这两点几乎全被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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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89 “一墙之隔”而其心各异的情形,表现为兵民嫌怨,内里则是民间社会与朝廷已经脱节。不难认定,扬州冲突实质在民众对朝廷信任全失,乃至欲与现政权相切割,而萌发出类乎自治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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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5 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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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7 南方民众的离心离德,扬州冲突是一次集中表现,小于此规模的,尚有许多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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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299 我们且据文秉《甲乙事案》,以甲申国变至弘光被执为时间段,从中摘录一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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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01 甲申四月二十八日,凤阳总督马士英部将庄朝阳,“行劫单县,为民所杀”。[54]马士英标兵在淮安西门外焚劫,当地“义师”(民众自发武装)逮其三十多人。[55]同日,苏州士民焚掠在北降臣项煜、汤有庆、钱位坤、宋学显等四家,常熟焚掠时敏家,海盐焚掠陈之遴家。[56]六月初十,广昌伯、四镇之一刘良佐,报告朝廷:“臣开镇临淮,士民张羽民等不服。”临淮民众则反诉:“叛镇环攻,生灵涂炭。”[57]情形与扬州一样,惟事态较小。八月中旬,浙江东阳民变,波及义乌、汤溪等地;起因系官府不公,至“哄然沸乱”,浙江巡抚左光先派兵镇压,“诸民各保乡寨拒敌”。[58]八月下旬,芜湖民抢税银,主事陈道晖上奏:“抄关税银,被贼入署掠尽。”[59]乙酉年二月,浙江巡按“纵奴强掠市钱,民为罢市”。[60]此人曾当马士英问“饷从何出”时,答以“搜刮可办”,至此践其所言,致杭州罢市。四月,贵州籍明军在徽州“肆行劫掠”,“土人汪爵率众御之,杀其首恶数人”,朝廷“命擒爵抵罪”。[61]五月十二日,弘光皇帝、马士英、阮大铖先后逃离南京后,“百姓乱,拥入内宫,抢掠御用物件,遗落街衢”;又,“百姓千余人”擒辅臣王铎,“群殴之”,“须发皆尽”;将马士英与其子宅邸“焚毁一空”,“次掠阮大铖、杨维垣家”。[62]五月二十五日,朱由崧押回南京,“帝坐小轿入城”,“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63]不得民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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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03 他著亦各有记载。如《爝火录》卷二记,甲申年五月,“苏州枫桥一带,米牙斛脚千群,推官倪长玕部署之,练充乡兵,防守浒墅,驯其骄悍,消丛聚。”米牙,即米行;斛脚,乃米行脚伕,在最底层,迹近所谓“流氓无产者”,且群体特征突出,极易“丛聚”。至今苏州倪家弄口猛将堂东墙,存有《奉宪禁斛脚多勒陋弊碑记》,康熙三十一年八月立,文字多剥蚀,然自碑名中“多勒陋弊”四字,可略知其意而领略“斛脚”之“骄悍”。倪长玕用组成乡兵的办法,来消除为乱的潜质。不久倪长玕他任,接替者另搞一套,致“斛脚”们“遂相聚思乱,民皆逃徙,势甚岌岌”,上级只好仍让倪长玕管事,后者“晓以大义散解之,一境始安”。[64]又如《平寇志》记,乙酉年二月,福建汀州民变,由诨名“阎王猪婆”的人领头,“盘踞芜子湖,劫掠横行”。巡抚张肯堂派宁化知县于华玉招抚,“既往,贼横,几不免”。不过,于华玉仍设法予以说服,带着几百人回来。张肯堂将其改编,“命华玉率之勤王”,但走到浙东就“各散去”。[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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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09 黑洞:弘光纪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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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1 考诸以上,我们发现南北民心应无不同。说来,南北百姓皆苦,且各有所苦。曩者多以为南方自然条件好,物产丰盈,日子较北方好过。客观而言,确有此差别。然而却有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北方贫瘠,生存倍艰,不过要看到,北方民众的经济负担较南方轻很多。黄宗羲说“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66],这是强调的语气,不能理解为北方百姓不出赋税徭役。不过,明朝财赋泰半落在东南人民肩上,大概是不错的。那条大运河为何是明朝生命线?即因赖此东南钱粮才源源北上,为朝廷输血。如谓北京乃明朝心脏,大运河便是使它维持搏动的血管。自朱棣迁都北京以来,大运河从东南疯狂吸血二百余年,每位东南百姓一年劳作的果实,“解运至于京师者十有九”[67]。东南人民除了贡献粮食、盐、棉花、丝织和库银,甚至要从收到运一条龙负责到底。例如贯穿整个明朝,苏松常嘉湖五府承担的“白粮”,不仅“全征本色”,且“民收民解”,费用惊人,沿途要受各关津闸坝官吏的勒索,支付纤夫费用,支付特殊情况下的临时转运、赁屋等费,经常遭到各地流氓地头蛇劫夺与敲榨,赶上恶劣气候也会造成额外损失……不一而足。最终加以核算,我们来看一位学者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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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3 史称万历年间吴江县“大率费米六石有余,始完正米一石”。及至崇祯年间的官方报告,亦指出每船自起解至制销需“费至一千五百两”,平均每石费用为三两,按当时法定的一般粮价折算约为六石左右。如果再把解户因途中漂损而赔纳的部分计算在内,那么总的费用当然就更加浩大了。例如万历年间松江府有一位名叫宋宪的解户,因粮解“半遭沉溺,半为歇家侵渔”,一般之使费竟“负官税几二千金”,亦即共亏欠二千两,平均每石耗费高达四两,约折算为八石左右。[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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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5 可见南方条件虽较北方为佳,而若将沉重负担考虑在内,一般人民的景况也并不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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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7 对明末北方多处爆发农民起义,史家往往提及极端化年景。如:“岁俭,无所得食,遂群聚为寇。”[69]“崇祯二年,秦大旱,粟腾贵。”[70]“草根木皮尽,人相食。”[71]北方自然条件差,较易遭遇极端化年景,南方一般较少。不过战乱背景下,这种事情也同样在南方出现,辛巳年(1641),张献忠围困下的桐城,便“城中食亦匮,多饿死,或割死人肉以为食”。[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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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19 但很奇怪的,大动乱却只从北方涌起。《平寇志》载,短短一二年内,发生在陕西的起义,“其有名目者”(已闯出名头的),即有紫金梁、满天星、蝎子块、老回回……“凡二十四家”,晋、豫两省则有英王、王镇虎、朱温、赵令君……“凡三十八家”;又说“贼尽响河北”[73]亦即影响遍及河北全境,非以“蜂起”则不足以形容。而南方虽有零星事件,却始终未显燎原之势;相反,以我们前面举到的几例,倒有些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官府轻易即予摆平。更有甚者,南方民众对于南下的北方造反者,一般不表支持,反而排斥、抵制,乃至与官府、官军联手打击。在北方,造反者所到之处迎附蜂起,常常里应外合。甲申国变后,赵士锦一行逃离北京南还,北方沿途多是乘乱而起态势,一过淮河,情形立变,由此以迄东海,州县居民纷纷组建乡兵,严防死守,欲将“贼寇”坚拒门外。前述桐城民众对张献忠,也持敌意。众多史述显示,李自成、张献忠在南方各地(荆楚至江浙,以及四川),难以聚集在北方的那种“人气”;南方民众与他们的关系即便不是排斥的,也在心理上表现疏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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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21 这岂不有乖“逻辑”?既然南方民众生存也很逼仄,所受压榨或且过之,一样苦大仇深,为何不与北方民众同仇敌忾呢?“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74]依照阶级斗争学说,解释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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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23 除了阶级斗争,有别的解释。民风大概就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一般认为,北人剽悍,南人柔弱。南人缺少北人那种孤注一掷、好勇斗狠的气质,比较懦弱,比较胆小,容易息事宁人。以此性格,不光慎于“举事”,连“从乱”也不大敢。这种地域之见,通俗易懂,又似乎总能验之于日常见闻,因而弹此调者历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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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25 事情如截止于乙酉年五月,我们或许只能将原因归结于南人心态及秉性。到那时止,东南民众看上去只是一副忍气吞声、得过且过的样子,面对横征暴敛、侵夺搜刮乃至洗劫焚掠,敢怒不敢言。北方造反者明明已经创造了浓厚的反抗气氛,他们居然也不顺势而动,加入暴动洪流。这不是民风柔弱、胆小怕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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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27 然而,我们需要等候历史翻到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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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329 当清兵攻下南京,进而向东南腹地拓展时,出现了令人震撼的情形。这支关外铁骑,从占领北京到向冀、晋、陕、豫、鲁,亦即整个黄河中下游北中国的推进,很少面临抵抗。抵抗在此,主要看民间行为,而非正规武装力量。因为明朝官军势力已在“大顺”扫荡下,或逃或降,基本绝迹,如果发生抵抗,只能靠当地民众。然而,很少看到这种记录。素来认为剽悍、尚勇的北中国人,比较安静地接受了异族占领和统治,连推行种族歧视的“薙发”政策时,北方亦是波澜不惊。反而在南方,尤其普遍认为民风软弱的江浙一带,满清却遭遇殊死抵抗,其惨烈、壮阔,二千年来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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