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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04 ——以上是《续幸存录》的说法。《明季南略》所载完全不同,也很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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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06 甲申十二月,南京水西门外小民王二至西城兵马司报:一和尚自言当今之亲王,速往报,使彼前迎。兵马司申文巡城御史入奏,弘光批:“著中军都督蔡忠去拿。”忠率营兵四十、家丁二十驰往。和尚坐草厅,忠入问,曰:“汝何人,敢称亲王?恐得罪。”和尚曰:“汝何人,敢问我?”左右曰:“都督蔡爷。”和尚曰:“既是官儿,亦宜行礼,我亦不较。且问汝来何故?得毋拿我否?”忠曰:“奉圣旨请汝进去。”和尚即行,忠授马乘之入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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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08 两样情节,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续幸存录》里,大悲出现在洪武门前,而且半夜砸门,动静对比极其强烈。眼下他出现时,却远在“水西门外”,连南京城都还没进,坐在草厅之上,对着一帮小民吹牛。还有,前者说他被当场捆翻在地,“擒之”;后者却说很风光地被请进城来,骑着蔡都督的大马。还有第三个区别:洪武门前,他自报为“烈皇帝”,而水西门外的夸口,只是“当今之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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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10 以上两种情节之外,尚有他说。如黄宗羲《弘光实录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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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12 十二月十二日,有僧在汉西门外,自冒先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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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14 时间提前了三天,变成十二日,地点比水西门更远(相对紫禁城而言),是其西边的汉西门。但“自冒先帝”这一点,与《续幸存录》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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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16 文秉《甲乙事案》(此书亦广泛讹传为顾炎武《圣安本纪》而流行,《台湾文献丛刊》所收录即是)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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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18 大悲系故齐藩宗人,狂言受先帝命,已复王爵。又狂言先帝实未宴驾,指斥上(指朱由崧)云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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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20 相较前面各家,文秉说法算是兼而有之:大悲自称齐王,但也带来崇祯未死的消息,且以崇祯代言人自居,指责弘光皇帝朱由崧不当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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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22 究竟大悲因何被抓,当时具体情景到底怎样,显然是无法凿实了。计六奇在引述情节后,注明“此野史也”[7]——道听途说,闾巷所传。而夏完淳、黄宗羲、文秉等人对其所著,虽都表示保证其真实性,但他们当时远在别处,无一置身事发地,算不上可靠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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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24 相比之下,笔者喜欢《续幸存录》的叙事,它那个场景较有声色,所以姑以之为本,引为故事开头。至于大悲和尚“自称烈皇帝”,应该并无此事,可能是守门卫士误听之后误传所致。当时,吵吵嚷嚷之中,误听颇为难免。但大悲确实激烈提到崇祯皇帝,一口一个“先帝”——他之所以来,就是以崇祯名义兴师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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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29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29]
1706904930 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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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32 审讯得知,大悲本姓朱,三十五岁,徽州休宁永乐村人。父亲朱世妙[8]是风水先生,母亲在他出生后很快亡故。三岁时,父亲也死掉。十五岁时,至苏州枫桥永明庵拜师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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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34 他谈到自己一系列“高层”交往经历。崇祯十二年也即五年前,崇祯皇帝亲封他为齐王;二年前曾到镇江与桂王相会;今年四月又到镇江去看潞王,起初,他未与潞王见面,只是一旁仔细观察,“跟随王船,由丹阳至无锡。一路上见潞王好施舍斋僧”。[9]跟着跟着,照他的意思,倒是潞王自己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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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36 跟至海会庵,有承奉李公先来,与悲叩头,悲直受。后来潞王来拜,悲自思潞王是悲长辈,当尊他一步,悲下位迎接。潞王见悲下来,随说悲无道学,转身回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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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38 这一段,好玩之极。潞王近侍来见,与他叩头,他毫不客气地接受;等潞王亲自来,他认为应该谦让一下,起身去迎,结果潞王却不乐意了,“说悲无道学”,意思是,他就该大摇大摆地坐着,接受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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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40 十足的痴人梦语。他一口气提到三位亲王,除涉及潞王一段,虽甚荒诞却还有点依据,其余都根本不可能。齐王封号,已消失两百年,原属朱元璋第七子朱榑,封于青州,朱棣“靖难”后废之,削爵,封国随撤。而桂王不是别人,正是后来在粤滇称帝、年号永历的朱由榔之父朱常瀛,他远居湖南衡阳,如何在镇江见到?所以,御史高允兹见了大悲口供,有此评论:“其状似癫似狂,其言如梦如呓。先帝必无十二年封齐王之文,桂王岂有十五年过镇江之事?”都是众所周知、有案可查的事情,一点含混之处也没有。又说,口供所谓“‘潞王下位迎接,与李承奉之叩首陪坐’,政(正)不知有风影与否?”[11]这样的事,有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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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42 从口供我们读出两点:一、大悲和尚是对政治很抱兴趣的人。他患严重精神病不假,但这不意味着他盘旋于脑际的,尽属无妄之事,相反,他很认真地关心着政治。从哪里可以看出?就是他曾被崇祯封为齐王这一幻想。齐王之事,已经过去两百多年,寻常度日的百姓,不要说有所了解,听都无从听说。大悲却显然知道此事来龙去脉,我们由此推想在疯掉之前,他是个爱读史书或关心各种政治传闻的人。齐王这件事与“靖难”相连,而有关“靖难”一段历史,朱棣在军事政变成功后,严密封锁,不惜重修《太祖实录》以掩除,直到嘉靖、万历两朝,才文禁渐弛,私史颇以发掘求真为重,出现一批成果。大悲应该是接触了这类书籍后,对齐王之事有所萦怀,以致幻想崇祯以他继承齐王爵号。二、潞王屈驾来访、他下位相迎一类情节,必属想象;而他专程赶到镇江,观睹潞王以至沿途追跟的情节,则未必不真。这是由他强烈关心政治推导而来。潞王身上体现的政治意义,我们在《国变·定策》中曾备其详。拥戴潞王,是东林—复社集团鲜明的主张。而以东林—复社影响之大,政治爱好者大悲多半是它的一位民间粉丝。当潞王从淮安到镇江,经无锡、苏州等太湖沿线迁往浙江时,大悲一路追随,这情节不仅合理,如从崇拜者角度言更属必然,类似举止在今天各种超级粉丝那里亦屡见不鲜。盖所谓粉丝,无非是爱至癫狂抑或癫狂以爱。对政治走火入魔的大悲,大抵是先粉东林,再因粉东林进而粉上东林拥戴的潞王。他从镇江到无锡一路尾随潞王,应确有其事;但潞王发现他的尾随而与之会见,却只是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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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44 基于这些分析,我们可以私自断一断这个案子:大悲认真地讨厌并反对福王或弘光皇帝朱由崧。虽然是疯子,这一政治立场仍属确实,并非别人“栽陷”、强加于他。在现代,精神病患者状态或能使他免于起诉(倘若再合理些,无论有无精神病,对个人政治主张根本就该置之不论),然而,他处于反君必死的时代。于是,这个不赞成“今上”的精神病患者,被砍了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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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46 他的疯掉,看来有源可寻。父亲操业看风水,那种神秘主义气息,对他幼小心灵总会有所影响,虽然三岁时父亲即已死掉,但种种孑余多少留下些,比如遗物或村人口碑之类。大悲抚此遗物,或听人讲谈往事,难免情由境生,在其中缅怀、感触父亲,受到熏陶。再者,过早无母失父,相较常人,确更容易陷于精神世界的残缺和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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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4948 他疯得厉害,此毋庸置疑。只是有个问题存在些许疑云——笔者一直不敢确定齐王之事,纯属他“妄想狂症”的表现。二百年来,齐王血胤是如何分散的?会不会有一支流落到休宁?毕竟大悲俗姓朱,这应视为线索呢,抑或仅为巧合?他总不至于一生下来就疯掉,那么未疯之前,有无机缘(经文字或传说)获得“齐王后人”的意识,从而埋下崇祯接见并亲口宣布他继承齐王爵位的“白日梦”的种子?他如此热衷政治,觉得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这种焦虑是否全无实际起源?从逻辑角度无法排除疑问,但我的确没有一丁点材料来支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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