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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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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马士英留下的痕迹很少了,就连墨迹也是稀见的,但此人尽撤北防以应左良玉兵变的决策,却被认为对南下清军敞开大门。其实此事对明朝结局影响究竟多大,也很难说。可以肯定,明朝肯定不是坏在某一个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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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不能以共同福祉为诉求,个人分求自我利益之最大化,造成极端利己意念的盛行和顽强。表现于行为,愈知利己或利己能力愈强,愈能立于不败之地。相反,以国家、社会为念者,往往沦为弱者和败者,除非遇特殊时刻与条件,利己之辈畏缩不前,承其所让后者才可有所成就。在明朝,上述情形便极突出,社会依其奇怪的竞争法则,使唯知利己之人揽入各种权柄,把握诸多要津,以致国有大患甚而将亡亦乏人关心,关心的只是一己欲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极简单的道理他们并非理解不了,只是不予考虑,捞不够的焦灼和恐惧填满心胸,哪怕只比别人少捞一丁点,亦必龈龈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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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之死引起的反应,就很典型。从国家利益角度看,这是影响全局的严重事件,史可法至以“睢州大变”[12]相称。然而,消息南来,那些与高杰素有龃龉的大帅,非但不以为忧患,反倒额手相庆,以为“上天默除大患”。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等三镇,联名合疏:“高杰从无寸功,骄横淫杀……”[13]他们想到的,全是私人恩怨。史可法奏请高杰之子嗣帅位,以稳军心,结果一片哗然。盖因高杰一死,诸帅全都暗打算盘,亟待瓜分其旧部、争抢扬州这片肥肉。当初,高杰恃强,得以扬州为驻地,他这一死,曾与之争扬州而失利的黄得功,立刻乘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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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功复争扬州,欲尽杀杰妻子以复前仇,可法急遣曲从直解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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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不嫌途远,引兵趋扬,谋夺城池外,还想袭击留在扬州未随军北进的“杰家并将士妻子”,“城中大惧”。史可法闻讯,派同知曲从直速往制止,朝廷也急遣内监卢九德“谕止”。为平息事态,朝廷连发二旨:“谕史可法:卿已归扬,解谕黄得功等各归汛地,何必与寡妇孤儿争构。”“大臣先国而后私恨。得功若向扬州,致高营兵将弃汛地东顾,设敌乘隙渡河,罪将谁任?着诸藩各恪守臣节,不得任意。”[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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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睢州大变”的沉重判断;一边,却是几位大帅联手欺负孤儿寡母。第二道谕旨指出的“致高营兵将弃汛地东顾”,尤能显示各镇的自私。诸军唯高杰北上,而当重挫之际,却要被人背后捅刀,忧虑后方妻、子的安危。诸镇为夺利而擅离汛地,已属可鄙,更何况极可能致高杰所部将士因后顾之忧丢弃阵地南回,其所作所为完全是亲者痛、仇者快,史可法“有甚于戕我君父,覆我家邦者”[16]的批评毫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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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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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高杰殒命的欢呼庆贺、落井下石和偷鸡摸狗,尚非最荒唐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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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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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五日,左良玉举兵反自武昌。左兵之反,头绪甚多,历数之起码有这几条:一、为“北来太子”(王之明)打抱不平;二、党争,或曰对近几个月南京阮大铖等人紧锣密鼓报复、迫害东林—复社人士的反弹;三、躲避被清军赶至南方的李自成军;四、严重缺饷,找个理由就食下游;五、部队失去控制,左帅一定程度为部将挟持(其部下多出身绿林),身不由己;六、有人居间煽动和利用,这主要指黄澍所起的作用,他与马士英誓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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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交错,似清还浊。其中,左良玉同情东林、马阮搞政治迫害、左军在军饷上受到克扣,都是事实,就此,起事未为无理,乃至有一定“正义性”,《桃花扇》便持这看法。同时,的确不能排除假借仁义、暗行褊私的因素,至少从实际效果看,是主观上不顾大局、客观上为虎(满清)作伥,左良玉对此实难辞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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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为,清军是看见左良玉兵变,视为天赐良机而大举南侵。两件事咬合很紧,易让人误为有因果关系。但细辨时间顺序,发现仅为巧合。清廷征明的决策先此一个月,实际行动也略早于左良玉举兵日期。豫王入归德为三月二十二日,三天之后,左良玉方举兵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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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事件各自发生,清军并非因钻空子采取行动,可实际产生作用仍是对明朝构成夹击。北面连失重镇,西边狼烟弥漫,南京顾此失彼。何况叛军又非等闲,其为明军之巨无霸,规模差不多可顶四镇总和。高杰所部刚刚瘫痪,左兵又闹分裂,两月之内明朝次第失其排名一、二的劲旅,且又与满清南下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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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国史上另一屡见情形:恰当外遇强敌之时,内部纷争如火,几乎就像主动配合。所以,每每要以“攘外”、“安内”为题做文章,从中抉择。这当中,汉奸、卖国都非骂不可,诸如“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攘外必先安内”一类奇谈怪论,一定要唾弃。然而,骂与唾弃并不能消除现象,尤其是现象的原因。对中国来说,最好是不再发生这种情形,像很多国家一样,一旦有事,上下内外立即团结,一切嫌怨涣然冰释,齐心御侮。从这层看,骂不解决问题,问题要在骂之前解决,从而做到不必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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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事情都不简单,你中有我、千绕百缠,抑或就是一潭浑水。你以为里面有原则,其实连原则本身都已成为手中一张牌。故而在我国,讲原则、用原则性眼光看问题往往行不通,也是条基本经验。职是之故,我们的术策意识便格外发达,什么离坚白、知雄守雌、合纵连横,其中的教训都是说,原则既不可信更不能执。无有不可利用的,什么也都应该利用,切不能拘泥、认死理,比如,要善于从坏事中看见好事,从敌人中发现朋友。《爝火录》载:“太监高起潜奏左兵东下,闯贼尾其后,我兵击其前,自当指日授首,不须过虑。”[17]正是说,因左良玉的缘故,李自成现在已是可以借重的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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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左良玉叛乱,其本身对错是一码事,所引起的反应与对待,是另一码事。叛乱为虎作伥不假,然而,既不等于左氏此举只有挨骂的份儿,更不等于有关处置不藏猫腻。这是读这段史料时,笔者自感无法排解的烦扰。简言之,左良玉固然有错,可制裁他的人未必比他更好,也许反而更坏。中国的历史,陷阱实在是多,心思单纯真的极易误读误判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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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兵举事后,马士英在明知清兵迅猛南下的情况下,尽撤江北防线,强令各部向西集结。我们不便断言,如果清军南下同时没有左良玉兵变,马士英是否会组织对外敌的有效抵抗。我们只是知道,当兵变发生而同时面临外敌时,马士英作为国家领导人所下达的命令,是将外敌置予勿论,全力粉碎内部的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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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认定的敌人是左良玉,不是满清。这好像也没太大问题。其一,左良玉确实是叛乱者,说他有“危我君父”的企图并不牵强,而那是头等罪名;其二,左兵和清兵之间,马士英认为前者较后者威胁更大、更急;这是判断问题,你可另有判断,但不可以禁止他这么判断。因此,从冠冕堂皇角度,马士英没有什么太可指责的。然而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干脆说,谁都知道马士英是公报私仇,但这话却没法摆到桌面上,因为马士英用“公”的外衣把“私”包裹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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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古代,人们存在一个误解,以为君主制下无公权,权力是皇帝私有。肯定地说,并非那样。如果去过一些古代衙门遗址,往往能在门外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几个字。它无疑体现了一种公权概念。包括皇帝本人在内,权力也受各种限制,不能随心所欲。中国的问题,不在缺乏公权概念,甚至不在缺少防止公权私有的制度设计(当然,那时的设计达不到现代水平,但跟相同历史时期世界好多地方比,中国的设计已算出众),而在于中国人通常不能信守。他从小受教育曾经接受过公权的意识,也从文章和语言上反复表示要忠于这意识,但一旦权力到手,却完全背弃所诺。这就是心口不一。这现象的根因说来就很虚渺了,有人说是因为中国文化缺一个宗教本源,在此无暇深究。总之,中国人骨子里普遍不接受公权真正被限制与私利隔绝,并非已经当上官的人这样,一般民众如果展开对权力的幻想,多半也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为兴奋点。在这意义上,马士英谈不上“中国的败类”,甚至也谈不上特别坏的中国人,实际倒不如说,他是很正常、很常见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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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是满清的“潜伏者”。我曾大胆设想,倘若起事的不是左良玉,或者里面没有一个他恨之切齿的黄澍,马士英态度也许能颠倒一下,变成北兵急、叛兵不急。不幸,历史“刚好”不是这样。这么看历史,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但列位有所不知,假如历史总是被各种私欲拨弄来拨弄去,它的内涵往往还真的并非想象的那样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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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就具体看看,在马士英的拨弄下,历史变得怎样地轻浮。《鹿樵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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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范还,言王师(清军)必至;士英恶之曰:“贼犹未灭,北兵不无后虑,岂能投鞭问渡?且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有四镇在,何用多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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