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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早就了解到动态,而给予的回答,则前半可耻、后半可笑。照他的意思,李自成存在一天,明朝就一日无事,清、顺双方互掐,明朝即可安卧。这跟高起潜认为左良玉将同时受官军和“闯贼”夹击而不足为虑如出一辙。马士英还说,姑不论清兵无法脱身南顾,就算来了,亦非大难临头,摆平之,举手之劳。他凭什么底气这样足?原来有两个典故,即“赤壁三万,淝水八千”,前为三国赤壁之战,后系东晋淝水之战。它们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第二,胜方(东吴、东晋)国都恰好都在南京。马士英觉得,这足够说明问题了!其实类似道理,我们当代曾经也很爱讲:别人能做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以及“我们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之类。马士英也无非是这意思。历史既有先例,现实便有可能。在南京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东吴、东晋做到的,大明为何做不到呢?你看,他也蛮有道理。但他的道理,都只在想象中成立,在实际中不成立。赤壁、淝水两战固为奇迹,分析起来却都事出有因,如北人不服水土、长江之天时地利、敌人骄兵心理……如欲历史重演,须这些因素原封不动也在现实发生作用。从那时到现在,时间跨越了一千多年,所谓物是人非,甚至人非物亦不是。即以长江天险论,公元十七世纪与公元三五百年的条件比,此天险是否还是彼天险?而马士英显然以为这无关宏旨。于是,东吴、东晋“一战而安江左”,明朝亦不难照样再来一次。当然他内心亦未必真的相信这一点,关键是借两个典故发现很好的说辞,达到抽调江北部队以应左兵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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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往往爱听政治家的漂亮话,政治家擅长漂亮话往往也最得民众爱戴。其实,凡是政治家讲漂亮话的地方,都因那件事不足其介怀。比如马士英提及满清,一副“何足挂齿”的睥睨之色,很豪迈很有大无畏气概。可谈起左良玉,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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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左兵破安庆,黄澍在军中,张亮(安庆巡抚)被执,士英正在擎觞,忽闻报,卮酒堕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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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中刘备被曹操说破心事的表现,一模一样。马士英的心事,是左良玉不是满清,清军非冲他而来,左良玉的旗帜可是“清君侧”。对他来说,清军是纸虎,左良玉是真虎。“马士英闻左兵东下,大惧,专理部事,不入直。”[20]为了左兵之事,马士英竟将内阁丢下不管,一头扎在兵部。两者之间,他自然有所惧,也有所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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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三报边警,命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可法又奏:“上游左良玉,不过清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难。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审辅臣何意朦蔽若此。”[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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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所答,显然出马士英之手。所谓“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真正含意并非字面上那么含糊,而是实际认定上游急、北兵不急。对此,史可法明确指出上游与北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个危及宗社(国家),一个仅为朝廷内部分歧,岂能同日而语?“辅臣”一语,更是径指马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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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朱由崧召开的会议上,也爆发了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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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塘报汹汹。十九辛未(四月十九日),弘光召对,士英力请亟御良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等,合词请备淮、扬。工科吴希哲等亦言淮、扬最急,应亟防御。弘光谕士英曰:“左良玉虽不该兴兵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士英厉声指诸臣对曰:“此皆良玉死党为游说,其言不可听,臣已调得功、良佐等渡江矣。宁可君臣皆死于清,不可死于良玉之手!”瞋目大呼:“有异议者当斩!”弘光默然,诸臣咸为咋舌,于是北守愈疏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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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知道,弘光皇帝本人的意愿,确非“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而是要求守淮、扬,毋撤江防。计六奇还补充了第一手资料,那是其舅亲眼所见。后者供职南京屯田署,当时就在召对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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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召对时,群臣俱请御北兵,弘光然之。独马士英大声面斥上曰:“不是这样讲,宁可失国于清。”云云。弘光不敢言。[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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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时,主张“御北”的吴希哲边走边说:“贾似道弃淮、扬矣。”这应该是所有人的感受。大家心知肚明:明朝命运就此决定。奇怪的是,明知如此,而且“请御北兵”意见明明占上风,决策却仍由马士英一手握定,连弘光也“不敢言”。权力这东西,说抽象很抽象,说具体极具体;马士英的主张如此孤立,包括皇帝都站在另一边,但胜利仍属于他,这样的结果就既具体又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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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如马士英所愿,黄得功、刘良佐过江,连史可法也被迫率部离开防地。“帝手书召可法入援,可法乃命侯方俨赴泗州,而亲率师趋江宁。”可能马士英担心史可法不来,而让朱由崧以亲笔信召之,结果史可法只是劳师空返一趟,“奉诏入援,抵燕子矶,左兵已为得功所败,复令速还防。”[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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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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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以上段落,很难控制对马士英的憎厌。坦白讲,这是一种很传统的情绪,中国的读书人大多不免为之左右,此即我们历史观上深入骨髓的“骂奸臣”义愤,用这种义愤写成的小说戏剧,数不胜数。我曾就此以严嵩为题,专门写文章指出其偏颇与狭隘。饶是如此,一遇具体人和事,这种习惯情绪还是止不住往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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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现在特意强调,不论把马士英批倒批臭何其大快人心,都只是理论上有意义,实际没意义。假如我们将明之亡,归咎于马士英;抑或假设:若非老马,明朝不至于亡,要亡也不至亡得这么快——我们的见地,就相当肤浅幼稚以至于可笑了。明朝之败,非败于马士英一人;明朝之亡,即使没有马士英也照亡无疑,包括灭亡速度都丝毫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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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明朝的朽烂,是整体的、通体的。就像癌症晚期,癌细胞全身扩散,四处游走,摘掉一个病变器官,又从别处再长出肿瘤,医生见了,只得缝上伤口,对病人说:回家去,能吃尽管吃,想玩抓紧玩——意即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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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是明朝烂透躯体上的一个大病灶,比较显眼,比较触目惊心,仅此而已。其他病灶,或不那么昭彰,不那么著名、路人皆知,可是严重性和危害性一点不逊色。如曰不然,我们再来看看马士英等文官之外明朝国家机器的另一系统——武人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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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还记得,南都定策后,史可法为南京设计了互为表里的有内外两道防线的防御圈,明军四大主力分布其间,联手呼应。此即著名的“设四藩”。眼下,四藩中原驻扬州的高杰已死,还有驻于庐、六的黄得功,驻于凤、泗的刘良佐,驻于淮安的刘泽清。其中,黄得功位置靠后,暂未与清军接触;另外二位,刘良佐和刘泽清,防地均和清军正面相向,算是首当其冲,那么他们作何表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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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入淮安,总兵刘泽清遁。泽清闻北兵至,遂大掠淮安,席卷辎重西奔,沿河竟无一人守御。北兵从容渡河,至淮安少休,即拔营南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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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淮安位置极重要,为由北而南之捷径,于此渡淮,可直抵扬州,径面南京。甲申国变后,淮安即成几乎所有南来者必经之路,显贵云集。别的不说,周、潞、崇、福四王,刘泽清、高杰等帅,都是先逃至淮安。马士英的密使杨文骢正是在淮安觅得朱由崧,然后送往南京登了大宝。此时,清军主力也走的这条路,由淮安而扬州,然后渡江。刘泽清镇淮安前,此地由漕督、淮扬巡抚路振飞把守,正规军之外,尚有乡兵劲卒数万,一度是沿淮防卫最严、组织最佳之区域,以至于对马士英本人,路振飞也毫不稍贷。定策后,马士英为给朝廷施压、取代史可法,从凤阳率兵耀武扬威经淮安赴南京,路振飞照样惩其违纪兵士。为此马士英衔恨在心,掌权后罢路振飞,以姻亲田仰代之,而田仰在淮安,与刘泽清根本沆瀣一气,不到一年,路振飞任内井然有序的局面,荡然一空。作为江淮门户,淮安虽驻重兵却形同虚设,刘泽清与清军照面也不曾打,望风而逃,“沿河竟无一人守御,北兵从容渡河”。《明季南略》叙至此,不禁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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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甲戌,清师渡淮。泽清真可斩也!然使路、王(王永吉)二公若在,当必死守,苟延时日。清师虽盛,岂能飞渡耶![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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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刘姓大帅,坐镇凤阳的刘良佐,也与刘泽清半斤八两,唯一区别只是好像没有留下“大掠”的记录。两位肩负屏藩首都重任的大帅,前后脚,厮跟着拔腿向南而逃,在还没见着清军人影儿的情况下逃到南京附近的长江对岸。“刘泽清、刘良佐退兵近郊,百姓王诏奏:‘镇兵避清南迁,占夺民房民物。’”[27]“王永吉疏:‘弃徐万分可惜,乞敕刘泽清固守淮安,勿托勤王移镇。’刘洪起报:‘北兵乘势南下,诸将逃窜,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给事中钱增疏:‘警报日至,刘泽清、刘良佐退兵近郊,平日养兵何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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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二刘并不认为自己逃跑,他们找了一个借口,亦即上列奏疏中提到的“勤王”、“入卫”。“十四丙寅,刘泽清、刘良佐各请将兵入卫,谕以防边为急。”[29]看,他们多么忠君忧国,为了扈驾、击退叛军,不辞辛劳,长途奔援……一时间,左良玉兵变成了绝佳题目,大家拿它做各式的文章。公平起见,我们得说并不只是二刘采取这种策略,那些略次要的将领也与他们“所见略同”。“方国安、牟文绶名曰御左,实避北兵而西。”[30]只是这一番忠心,连朱由崧、马士英都不领情,朝廷做出了异常强硬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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