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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88 朱大典含怒入朝堂,曰:“少不得大家要做一个大散场了!”[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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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90 “大散场”!还有比这更生动的字眼么?其于明朝的收束,由形到神,丝丝入扣,至矣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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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92 第三句见于孟森文《书樵史通俗演义》,他评论有关南京的一条史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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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94 南都儿戏之局,形容尽致,要是作者身在事中,其言如此。[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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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96 “儿戏之局”,画出弘光朝一年之魂。能味此四字,即知这段历史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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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898 说起明代文化,戏剧既为一大成就,亦是它的一项代表。明代戏剧秉承元曲之盛,而又有更大发展。元时,戏剧虽巨匠如云,吸纳诸多一流才子,然而却有其不得已,是“九儒十丐”所致。明代不然。戏剧在明代,不单登了大雅之堂,擅长此道乃至是第一等的才藻,受到推许和钦羡。故而明代士大夫中,戏剧已是十足风雅的表征,大名士如康海、王世贞、汤显祖等都因戏文享誉士林。我们也曾提到,弘光朝关键人物之一阮大铖,便是戏剧方面的大家。他不但能创作,还建了最好的私人剧团,从演员、乐队、道具到导演,样样皆精,专供他演绎个人剧作。撇开政治不论,阮大铖确为明末剧坛顶尖人物,能将戏剧玩到他那程度的,后来只有李渔李笠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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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00 再说一个现象。大家如对较具传统的戏曲(晚近剧种不算)感兴趣,可留意它们的服装。首先是京、昆两剧,余如秦腔、豫剧、汉剧、川剧等,其装束全部为明代式样,剧情可变,着装却一律不变,即便所演乃汉唐宋抑或清代故事、人物,所饰冠服却通通为明式。原因何在?就在于明代对中国戏剧史有着规范和定型的意义,至今,可追溯的舞台实践和表演范式,由明代所确立,之前元人如何演戏都已失其孑遗,如今只能在壁画上知道些静态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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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02 还要看见,戏剧在明代不只是艺术而已,它对明代文化、生活以及人的意识,渗入肌肤,堪比网络之于当下社会。李自成入北京之初,百官惧冠带惹祸,尽弃毁之;两天后,命众官投职名,必须着官服以见,怎么办呢?许多官员不约而同想到用戏服代替,纷至戏班争购,致一顶戏冠价陡至三四两银子。[62]虽说当时戏服款式取自本朝,算“现代装”,然而戏服究竟是戏服,跟现实着装还是有明显区别,可众官并不感觉有何心理障碍。体会这个细节,明人对戏剧浸淫之深,竟至不分戏内戏外,在生活与戏剧间,轻松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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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04 如上面例子不足以说明,再看发生在南京的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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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06 阮圆海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叱为梨园装束。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大兵大礼,皆娼优排演之场。欲国不亡,安可得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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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08 阮圆海即阮大铖,柳隐即柳如是。他们两个,都是在生活以至公务中,以近乎粉墨登场方式于大庭广众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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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10 我们必须说,不但明代文化有很强的戏剧成分,明代的心理和政治也是充分戏剧化的。如果换换说法,通俗一些,则是:明代的不少事,不少人,往往有如演戏,扮演的意味很浓厚,完全是一种仿真存在。这在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那里,有最显著的表现。自打继位为君,朱厚照直到死,短短三十年的生涯都在设法逃离皇帝角色,抑或使自己与皇帝角色之间产生间离。他在宫中使自己变身为小商小贩,在宫外打造豹房那种淫邪空间来释放道德压力,以“大将军”身份历险和周游各地并严禁大臣指认、说破其真实身份……此人一生,是戏仿的一生,谐谑的一生,或干脆说是一部大型角色扮演类游戏。尽管他并非职业演员,可所作所为,比百老汇的表演家更加彻底;演员尚能区分自己的舞台和生活形象,朱厚照却不论何时何地都在从事演艺活动。他用表演对抗现实,用虚拟消解真实。整个明朝,不以皇帝为“角色”者稀。大多数皇帝,要么主动使“皇帝”变成一种角色,以便从中脱壳(如武宗、熹宗),要么在礼法和群臣约束下被迫角色化——岂止皇帝被角色化,群臣同样以扮演或假面方式出入朝堂,君臣间,每每心照不宣像串戏那样互动和周旋。嘉靖年间“大礼议”、万历年间“国本之争”以及崇祯皇帝的大结局,都有极强的表演性,以至演着演着“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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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12 梳理一番戏剧与明代的关系,就可以谈谈明朝紫禁城的末代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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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14 朱由崧,明代伟大戏剧文化熏陶出来的一位狂热戏迷,他对戏剧艺术的爱好,超过所有事情。明末祸乱,他痛失“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流浪飘零,遍尝辛酸,意外辗转南京、当了皇帝。回忆这一切,他所感到的最大收获,我以为是有缘纵情观赏中国最高水平的戏剧。专言声伎的《板桥杂记》一书,曾给晚明南京这样的形容:“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64]如许风尚,不必说福王的藩地洛阳,就是燕京古城,也远远望尘莫及。秦淮河畔,吹弹之盛、笙歌之精,比之现代百老汇、好莱坞未遑稍让。时人王阮亭《秦淮杂诗》有句:“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65],朱由崧的南京一年,大抵都在此句之中。孔尚任《桃花扇》,特以一折《选优》写朱由崧戏剧之癖,乃至他在剧中,与其说以皇帝身份毋如说实际仅以“戏迷”形象示人。虽然李香君被强迫入宫扮戏、朱由崧“寡人善于打鼓”[66]等情节,从史实角度未必果有,但“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要串戏”[67],以及阮大铖进优孟以结弘光欢心这类笔触,却千真万确,遍于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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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16 他真的是嗜戏如命。计六奇表弟胡鸿仪,曾叙其“亲所闻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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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18 故事,宫中有大变,则夜半钟鸣。一夕大内钟鸣,外廷闻之大骇,谓有非常。须臾,内监启门而出,索鬼面头子数十,欲演戏耳。[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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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20 甲申年最后一天,除夕日,朱由崧在宫中闷闷不乐,太监韩赞周问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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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22 弘光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曰:“臣以陛下遇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耶!”[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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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24 末日时分,朱由崧除了就御北兵、左兵事召对,以及就迁都试探阁臣外,其余记录全与演戏联系在一起。“丙戌,端阳节。福王在宫中演剧。”[70]“上不视朝,以串戏无暇也。”[71]民谣讽之“且听阮中曲变”,“阮”字双关,既指戏曲伴奏乐器又指阮大铖,戏班子是阮大铖提供的,而朱由崧溺于戏中,世事国事罔顾,对他来说,只能从“曲”中知“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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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26 最后,便是五月十日那一幕:“午刻,集梨园演剧”[72],一直演到凌晨,跨马逃离南京。大戏迷朱由崧,好好过足最后一把戏瘾,无憾地告别了皇帝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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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28 品咂、玩味一下明朝紫禁城这位末代皇帝的戏剧之恋以及心理,应不仅仅是艺术的沉迷。西方美学有“距离说”,认为艺术的价值在于与现实保持恰当距离,而非彼此重合。但我感到,朱由崧巨大、不可思议的戏剧瘾头,并不来自“距离感”,反而得之现实的暗示、刺激和诱发——他是因现实而痴迷戏剧。对于他,戏剧是一种现实的镜像,使他可以在“舞台小天地,人生大舞台”的奇妙置换中,跨越虚实,出入真假。人生如戏,戏即人生。他如此迷恋于看戏,这一行为和形象,非常令人惊异。我们根本没有理由排除这种可能——对于现实中南京所发生的种种,他投去的是同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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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30 显然,在明王朝二百七十七年历史缓慢画上句号的过程中,朱由崧的视角极具代表性和时代性。如果连皇帝自己都以看客自居,肯定没有别人分不清戏内戏外。我们感到,通过这样的视角,在所有看客的冷淡注视或“围观”下,明朝两都之一的南京,已不再是一座实有之城,而变成一种景观或干脆说一道“布景”。当它摇摇而堕时,围观者没有感到天塌地陷,因为他们认为,倒掉的无非是某出戏的布景而已;这出戏已经演完,或者无法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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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5932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73]。这是鲁迅关于中国历史所讲的一句非常简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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