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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88 《小腆纪年附考》第379页至第396页,以近二十页篇幅,记述了东南各地二十七起类似卢象观那样的自发抵抗。时间范围主要自乙酉年六月起,至闰六月二十七日亦即唐王朱聿键即皇帝位于福州止;这段时间,明朝失去国都、皇帝被俘,政治上处于短暂空白,故一切抵抗均为民间之自发、自主现象。所涉及地点,依今日区域,包括江苏吴县、吴江、武进、苏州、常熟、宜兴、江阴、无锡、常州、昆山、太仓,上海嘉定、松江,浙江余姚、绍兴、富阳、宁波、东阳、嘉兴、余杭、建德、长兴,安徽休宁、宁国、泾县、青阳、池州……将这些地名相互联缀,我们眼前可以浮现一张几乎完整的东南地图。而在每个地方,都各有卢象观式人物,仅自声名较著者言,如沈自炳、沈自兄弟之于吴县,吴易之于吴江,顾杲之于无锡,沈犹龙、陈子龙之于松江,钱肃乐之于宁波,侯峒曾、黄淳耀之于嘉定,金声之于休宁,吴应箕之于池州……他们的故事,简直出自同一个模式:破家举义、抱必死志、无望而战、殉国以终。两个多月,唯一组织较好而显得不那么徒然送死的抵抗,便是阎应元、陈明遇等领导的江阴抗清,虽然最终仍不免于失败、惨遭屠城,但这弹丸小城却拖住清军二十余万八十天,令其三王、十八将毙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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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90 自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先从东到西、复由北而南,在同一个中国,清军遭遇却像杜甫的一句诗:“阴阳割昏晓。”北南之间,反差有如黑白。在北方,清军长驱直入、一路坦途,波澜未兴而江山易手;过了淮河尤其来到江南,惨烈抵抗陡然而起,义夫壮士络绎不绝。这种奇怪的差异,如今历史教科书绝口不提,更不会探讨,但在当时却是极为突出的现象,作为入侵者的满清感受非常强烈,乃至“不解”——《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皇帝曾以一事质问曾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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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92 奉上谕:据山西巡抚石麟奏称:“晋省绅士百姓,愿将军需应用之驼屉、苫毡、绳索三万副,从本地自备车骡运送,至归化城交收。臣等遵旨,令地方官给价雇送。而各属士民,挽车策骡,争先装载,给以脚价,感激涕零,稽首称谢,不肯领取。急公效力,旷古所稀”等语。着将此折令杭奕禄发与曾静看,并讯问曾静:湖南、山西同在戴天履地之中,何以山西之民踊跃急公,忠诚爱戴,实能视朕为后;而湖南之民,乃有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如曾静等,至于视朕如仇?此朕所不解。着讯取曾静口供具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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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94 同是中国,山西人对清朝那么“忠诚爱戴”,湖南却出了曾静这种“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雍正对此“不解”。而我们知道,曾静私淑的老师吕留良是浙江人,换言之,十八世纪上半叶已过去一半以上时间,从浙江到湖南一线的南中国,反清意识仍很顽固,反清的思想也特别有市场。从这个事实,回看当年满清初入中国,更能体会南北两地态度当何等悬殊。所以雍正的不解或困惑,颇为自然——如非一国,山西、湖南人态度截然不同,并无可诧异之处;既是同一国家,都曾为明朝子民,怎么一个可以很快地春风化雨,一个却如顽石那样难以感化?这其实是个很深的问题,雍正说他“不解”,可能真,也可能是为了揭批曾静故意装成“不解”(从《大义觉迷录》看,他对中国相关的思想渊源,不乏了解)。倒是当今中国人也许真的大多不甚了了。以现在贫乏的话语,当时山西、湖南之间这种差别,恐怕都用爱国、不爱国来表述。如这样,不光委屈、冤枉山西人,对于另一些人的顽固反清,也全不在点子上。山西人非“不爱国”,只是不大爱朝廷而已。而湖南人或南中国人的排满,根子上也不是爱朝廷。面对满清,南北两地态度反差,除开生存状况相对的足与不足,顶顶主要的还是历史—文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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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99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55]
1706906200 黑洞:弘光纪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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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02 总之,甲乙两年,一北一南,清人的所遇所见,恍若两国。民国初,孙静庵与钱基博先生(钱钟书父)讨论修撰《明遗民录》的意义,后者讲了一句话:“岂可使笑中原无人?”[14]当时确有这种状况——直至抵于扬州、遇见史可法前,清人大概一直暗笑“中原无人”,在这以后,才猛然发现并非无人,而是很有“人”,顶天立地,踵继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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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04 南方、北方不是没有相同点,比如南京和北京一样,都上演了投降一幕;但关键在于,还有不同。率众武装抵抗是一种,个人自决绝命又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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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06 1645年下半年,对中国来说,不只有悲惨,也随时闪现悲壮。一批从品格到才具都很优秀的人,自主选择了有尊严的死。如弘光朝初期大学士、名臣高弘图,他为马士英、阮大铖等排挤,四疏求退,因是北方人,辞职后无家可归,而流寓绍兴,“两浙相继失守,弘图逃野寺中,绝粒而卒。”[15]他有一孤子相依为命,死前,专门托与谈迁(在南京时,谈迁为其幕客),然后独自避入竹园寺,从容绝食。如徐汧,他是复社领袖,阮大铖最后图谋陷构而未遂者;南都破,他留书两个儿子:“国事不支,吾死迫矣。”决心已下。及闻苏州不守,即于夜中自缢,但被仆人发现解救,未果。一个朋友试图劝之:“公大臣也,野死可乎?”他的回答相当凄凉:“郡城非吾土也,我何家之有?”终于闰六月十一日,“肃衣冠,北向稽首,投虎邱之新塘桥下死。”[16]他的行为已超越了个人之身死,而成为一次有关人格与民族精神的展示与垂范。如杨廷枢,复社之长,名满天下,国亡隐山中,卒被抓获,“大骂不屈”,押解时于舟中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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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08 余自幼读书,慕文信国(文天祥)先生之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四月廿四日被缚,饿五日,未死。骂贼,未杀。未知尚有几日未死。遍体受伤,十指俱损。而胸中浩然之气,正与信国燕市时无异。俯仰快然,可以无憾。觉人生读书至此,甚是得力!留此遗墨,以俟后人知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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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10 旋被害。读血书,可知杨廷枢执着于死的选择,意在“以身作则”,彰显心中存之已久的信念,上祧先贤、下启后人,俾使读书人精神使命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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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12 一时,勇毅之士层出不穷,果敢故事书之不尽。其中令人至为感佩,是当此重大关头,诸君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联翩联袂、彼此追随、同赴大义。读这些事迹,我都一再想到明代所特有的分别都达于极致的“两面性”——一面朽烂污秽无以复加,一面勃然向上、刚健劲拔之气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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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14 典型者如夏允彝,“闻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黄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赋绝命词,自投深渊以死。”[18]同志皆死,则己即不能独存。侯峒曾之子侯玄涵,后来为他作传,详叙了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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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16 镇帅以素闻公名,必欲致一见,且曰:“夏君来归,我大用之,即不愿,第一见我。”公乃书于门曰:“有贞妇者,或欲嫁之,妇不可,则语之曰:‘尔即勿从,姑出其面。’妇将搴帷以出乎,抑以死自蔽乎?”遂尽斥其家人,赋诗曰:“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继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卓哉吾友,虞求、广成,勿斋、绳如,慤人、蕴生,愿言从之,握手九京。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诗竟,自投于渊。尸浮水上,衣带不濡。[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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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18 所提到的几位“卓哉吾友”,虞求为徐石麒,前吏部尚书,自缢死;广成为侯峒曾,投水死;勿斋即徐汧;绳如为吴嘉胤,南都事变时他出使在外,闻讯折返,拜方孝孺祠后投缳,为家人所阻,及薙发令下,乃再拜方孝孺,自缢死;慤人为何刚,与史可法共事,死扬州;蕴生为黄淳耀,与侯峒曾共同领导了嘉定起义,失败,偕弟黄渊耀缢于馆舍。遗诗中,夏允彝首先陈说自己所以活到今日,是“南都继没,犹望中兴”,而杭州投降后,则尽弃此念。此念一去,继续存世于他即无意义,想到同志好友多数已眠地下,不禁心向往之,愿和他们“握手九京”,九京亦即九泉。最后两句,尤为大哉:“人谁无死,不泯者心”,身死有什么,重要的是心和精神不死;“修身俟命,敬励后人”,死非为个人故、不是求自我解脱,而是以这行为激发、醒觉后世,我们今天的话是“为民族和历史献身”。在他表率、垂范下,不过两年,他的公子、天才少年夏完淳也因抗清失败,以十七之龄慷慨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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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20 这种相携赴义的情形,除友朋之间、父子之间,亦见于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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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22 刘宗周不但为明末名臣,更是儒学一大宗匠,世称念台先生,所创蕺山学派,门生众广、硕学辈出。他死后,诸弟子于康熙年间为刻遗著凡四十卷,卷前列《蕺山弟子籍》,叶廷秀、祁彪佳、熊汝霖、陈子龙、周鏣、陈洪绶、黄宗羲、魏学濂、张履祥、陈确、仇兆鰲、万斯同、毛奇龄……如许卓砾英才,悉列蕺山门下,豪华夺目,令人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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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24 《甲申朝事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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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26 顺治二年五月,王师下江南。六月,下杭州,潞王常淓降。宗周方食,闻报,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有以既谢事劝者,宗周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可以死,犹可以不死,主上自弃其社稷也,尚望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身不在位,不当与土为存亡耶?”[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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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28 和夏允彝一样,他也谈了关于死的决定和思考。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一身无现职,二尚有望于中兴;南京之变时不死,是因朱由崧自弃社稷,未足为之放弃国家的希望;如今,杭州亦降,国土沦亡,身何所托?可以看出,他的决定冷静而有条理,是一步步推究而来,故而无可动摇。他于澄明的反思下,以内省者的安详,去完成毕生最终的求义:“出辞祖墓”,从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未死,为人扶出;之后开始绝食,绝食二十三天,仍未死;继而禁水,连续十三天滴水不沾,其间“与门人问答如平时”[21],闰六月八日,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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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30 我于书行之间,渐次跟踪刘宗周三十六天的漫长死亡经历,一个内外静穆的思想者雕像,凿然而立。我们景仰托尔斯泰、甘地那样的人物,以为中国不曾在精神专注、肃然、坚忍及强大上有堪与比美并论者,刘宗周的死亡仪式以其不动如山的内心世界,完全扭转了我的看法。由此,进而追询文化与精神上我们如今为何难以摆脱一种“自卑”或不足,方意识到是因刘宗周这样的人和事,离我们已太过遥远,而目力所及却无从寻找这种沉潜的意志和自持力。从满清起,对知识者的精神戕害和人格矮化持之以恒,致其一如龚自珍“病梅馆”中的病梅。就此言,刘子之死对中国精神史而言实有深远的象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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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32 蕺山门生,死者甚夥。祁彪佳甚至死在老师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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