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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37 其实,以我们知道的论,洪承畴投降似乎未曾如何“避免生灵涂炭”,尤其在清兵入关后,北方所以基本未闻屠戮,只因各地望风而降、未加抵抗,而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发生大屠杀——比以后的日寇严重得多,日寇搞了南京大屠杀,满清则起码搞了扬州、江阴、嘉定三次大屠杀。故而,非得称赞洪承畴“功高谁不知”,大概只能落在“力促中华一统”、“满回中原日”这层意思上。用比较俗白的话讲,洪承畴投降,好就好在让中国版图大大扩张了。这,一是结果论,二是实利论——因有如此的结果和实利,我们对那件事便抱了好感与好评。京戏有《洪母骂畴》,演传闻已殉国的洪承畴,突然归家,母亲见他身着“胡服”,不由怒骂。这情节纯属演义(他的高堂跟他到了北京,过得好好的,顺治九年卒[7]),但孙中山诗中“安裔换清衣”的句子,却与剧情构成奇异的反差,“换清衣”为洪母所骂,在诗句里反而有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我牺牲气概,以一人之忍辱换来全体汉裔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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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39 历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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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41 有趣的是,在洪承畴身上,不光后来汉人算糊涂账,满清出于本身需要也搅浑水。本来,所谓洪承畴劳苦功高,起码对满清而言确实如此。他的投降,是满清在关外时取得的重大突破。入关后,在搞定南中国过程中,洪氏更居功至伟。江南既下,洪承畴便受命为江南总督,在这抵抗最激烈的区域,充分发挥才智以及本身为“南人”的种种优势,软硬兼施,宵旰吐握,为清朝啃下这块硬骨头做出不可埋没的贡献。之后,领衔平定西南那终极之战,把南明小皇帝朱由榔逼入缅甸只差捉到手,因病不支,乞休,返京后一年多病故。自归降至终,洪承畴对清朝来说可谓“死,而后已”了。然而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却被清朝列入《贰臣传》。这个“贰”字怎讲?我们都知道有个成语“忠贞不贰”,洪承畴原为明臣、后降满清,显然没做到这一点,所以便“贰”了。这种情况,倘由明朝贬为“贰臣”还差不多,到头来竟是清朝给了他这样的评介。当然,“贰臣”还不是“逆臣”,清朝另有《逆臣传》,里面是些更坏的人。再者《贰臣传》亦非专门针对洪承畴,凡是由明降清的官员都列在其中。为什么通通一棍打死?且看乾隆上谕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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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43 庚子,命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如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张缙彦、房可壮、叶初春等,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盖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丧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谢陞、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秩,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自不得不加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今事后平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倖生,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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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45 被点名的降臣,情形并不一致。像吴梅村,虽然归附却悔意颇浓;像洪承畴,则并不三心二意,始终着实用命。对此,朝廷本当采取不同政策,区别对待;结果一视同仁,洪承畴虽“鞠躬尽瘁”,也仍然落个“贰臣”下场。所以这么搞,乾隆倒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为了得中国“开创大一统之规,自不得不加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如今,“事后平情而论”,则叛变行径不能鼓励,而要“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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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47 这样,有关洪承畴其人,就形成不可思议的怪现象——他所投靠的一方,后来在不屑、鄙夷中将他一脚踢开;而他所背叛的一方,后来反而对他赞赏有加,认为可以名留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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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49 此即历史功利的一面,或者实利地对待历史而取的态度。雍正讯问吕案,振振有辞批判吕留良对于反清复明执迷不悟,也是从实利角度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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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51 本朝定鼎以来,扫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中外恬熙,黄童白叟,一生不见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宁,万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晓,而尚可谓之昏暗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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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53 尔等莫非是睁眼瞎?比之前明,大清带来多少实惠、好处,“三尺之童亦皆洞晓”,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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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55 假如历史只有实利一种角度,道理肯定都在雍正和清朝一边,吕留良那种人和事也会从地球上销声匿迹。然而,并不只有这种角度。对于实利这一面,吕留良辈未必瞧不见,甚至未必否认。他们不一定不知道清朝的“好”和明朝的“不好”,就事论事,他们或许可以承认雍正所指出的并不差。就此大概用得着围棋里一句话:“胜负不在这里。”雍正所提质疑,与反清义士胸中所抱苦闷,不在同一层面。雍正觉得,大家有好日子过,岂不就万事大吉,还抱怨什么?反清义士却认为,“好日子”不表示一切;“好日子”之外,有更值得重视和追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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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60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953]
1706906161 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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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63 因而发生“遗民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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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65 我个人认为,至乙酉年南京投降、弘光皇帝北狩,明代的政治历史就已画了句号。之后,浙、闽、粤、桂、滇以至缅甸,虽还有几个小朝廷,则不过是一些遗民奉了几位朱氏后裔为君,以托显自己的心曲。单论朱家本身,对于做皇帝不光信心尽失,意兴亦已阑珊。这从朱由崧身上看得清楚,杭州的潞王也是如此。这两人都相当爽快地交出权力,好像巴不得一切尽早结束。以后,隆武、鲁监国、永历诸位,除朱聿键还有些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别的对于身上责任都可说勉为其难。我们看乙酉年五月以后的态势,不免有奇特的发现:这时候,臣子对明朝的眷恋、忠爱,竟然远在王朝拥有者亦即君王之上;那座江山,主人弃之不惜,略无留恋,倒是臣仆不能释怀,为之寤寐难安。由此可知,游戏确已结束;犹如赌局之中,在庄家位子上呆得过久,以致失去刺激,大明王朝满面倦容、哈欠连天,无心再玩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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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67 虽则如此,我们的叙述却不以明朝政治生命终结为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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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69 政治不是明朝历史的全部,尤其当着它结束的那段时间。南京之降,使明朝的政治历史画了句号,然而其后南部数省以流亡形态所维持的存在,却从政治层面之外使明朝历史话语继续延伸,乃至有所提升——我们姑且称之为明朝的文化历史,或者说文化上的存在。从隆武到永历,作为“政权”,都可忽略不论,乃至有不少娱乐的味道,多半只能博人一粲。但在精神层面或从思想文化属性看,这段历史意外地表现出相当坚实的质地。你不妨把几个小朝廷接踵而立给予喜剧的解读,可透过那种前仆后继、屡败屡战,又分明体会到背后有文化上痛楚与苦闷的沉郁陈说。我们觉得整个中国朝代史,明亡的特殊性在于,不是落于“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这惯常主题,亦非皇帝就擒或死于非命能够作为标志;明朝之亡有个奇异的尾声,几乎持续一个世纪才告消散的“遗民现象”。在此流宕中,历史艰难却顽强地传递了一些可能是超越时空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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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75 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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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77 历史的这个特别段落,从南京陷落之日即告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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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79 先讲一段宜兴卢家的故事。那是个庞大悠久的家族,“族人千计”[10],崇祯十一年末因抗清壮烈阵亡的儒帅卢象升,便出卢家。卢象升有个弟弟卢象观,癸未(1643)进士,此时里居家中。南都变故后,象观即散家财,“聚乡兵千人”,准备起义。很快,宜兴城被清军占领,但广阔乡间仍未为其所控。卢家在乡下,距城六十里,象观举兵抗清消息传出后,短时间当中“乡镇拥众悉归象观,象观遂得乌合数万”。“乌合”,是指起义者完全是未经训练的民众。同时,哥哥卢象升的几个旧将,闻讯“亦归之”。象观决计领着这“乌合之众”,收复宜兴城。他从探报得知,城内“无兵,可取”,便“身率三十骑疾趋”,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反在其后。城内确实无兵,但原因是清军主要为骑兵,“驻营城外平原,盖利于驰突也”。有经验的卢象升旧将,听到象观突出的消息大惊:“书生不晓兵事,身为大帅,轻至此乎?”却已不及阻止,“即选精骑三百赴援”。象观等三十人虽然比较轻松突入城中,外营清兵却随后拥来。象观只能在曲巷与敌周旋,援兵赶来时,他已“颊中二矢”。杀出城,一路都被清军追击。象观等打算从水路退入太湖,最后没有成功,“众寡不敌”,“左右欲退,已扬帆矣”,但已抱死志的象观“持刀断索”,“曰:‘誓死于此!’不去,遂被杀。”反抗中仅卢家一家,“昆季子侄死者凡四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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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81 这故事,在乙酉之变后清军克取东南(苏、皖、浙)的过程中,有相当代表性:一、是纯自发的没有政府背景的抵抗,类似之事清军在渡过黄河前简直未遇一例,眼下却于各处城乡普遍遭逢;二、抵抗几乎全由士绅(诗书传家的知识精英)带头,他们在民族存亡关头以及国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毁家纾难,倾其所有,献于抵抗事业;三、一般民众对于士绅所持道义不仅认同、呼应,且接受和追随他们的领导;四、这种反抗谈不上任何组织和规划,毫无秩序,既经不起理性的推敲,也不宜加以理性的质疑;五、所有参与者都未问成败,只为了在国破之际去证明点什么;至于带头之士绅,恐怕不是未问成败,而根本是在明知必败、抱以死志的心境中,毅然行此。对此,计六奇在讲述一桩桩类似事迹后,特写一条“总论起义诸人”,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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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83 夫以国家一统,而自成直破京师,可谓强矣。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如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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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185 这番话,既不失理性,同时也不失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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