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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61 此为日记最后一篇,下有注曰:“先祖忠敏公所纪止于是日,初六日五鼓殉节。”从中可知,祁氏之死确系“贝勒檄诸生投谒”所致,而他既决不肯,又不愿连累亲族,于是安然诀爱妻,黎明前独死。他死后,女儿德茞写《哭父诗》:“国耻臣心在,亲恩子报难。”上半句明大义,下半句言亲情;“在”“难”二字,一铸尊严,一写伤恸,“时人传诵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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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63 有个并不出名的刘门弟子王毓蓍,老师绝食期间,他上书说:“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王炎午是南宋太学生,曾作《生祭文丞相》文,“速文丞相死”。自然,那并不是担心文天祥怕死,而是以这方式互激正气。王毓蓍引此典故,除了相同的意思,还隐含自己将死在老师前头的决心。以下情节,风流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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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65 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我辈皆声色中人,久则难持,及今早死为愈。”至是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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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67 自我们平常人眼中,王毓蓍已是拔俗的英雄;而他却在行大义之前,冷冷谈论自己人格的不足,认为不配攀附陶渊明,不必将自己想象为陶渊明第二,因为没有那种定力。连同为自己安排的就义方式,也包含不讳缺陷的意识,最后一次痛享人生之乐,“携灯出门,投柳桥下”。他一边向生命投以眷爱,一边却舍了生命。死得通透,死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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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73 黑洞:弘光纪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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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75 从最严格意义讲,上述诸人不算明遗民。他们怀抱与国土共存亡之旨,国不存,己亦亡,选择牺牲,拒绝入清。他们属于殉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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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77 更多的人不曾死。他们随着时间,自然而然进入清朝,却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截断与现实的关系,在个人范围守住对明朝的认同。他们身托于清而心存乎明,乃真正之“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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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79 这些人的由明入清,有各自不同的情形。最常见的为三种,一是明亡后不弃武装反抗多年者,清初三大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在此列;二是认为与其一死、不玷清白,不如不死,留在世上跟清朝捣乱,作个人抗争者;三是一度惜命不死,乃至觍颜乞生、身有污点,日后终能迷途知返、晚节自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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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81 第二种情形,我们讲一个例子:叶尚高(一作尚皋)。他是浙江乐清人,诸生。南京、杭州相继沦陷,浙江士子一时殉国颇多,叶尚高则明确表示了不赞同。他有如下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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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83 与其自经于沟渎,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为怒骂,使乱臣失色,贼子寒心,则吾死且无遗恨也。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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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85 他绝非逃避死,更非怕死。而是觉得,一死了之多少有些草草、未尽余力。活着,“托之佯狂”,无论赋诗、借题发挥、在静夜中闹出动静……虽无济于事,却是一种表示、一种警醒,抑或骚扰。此意实与鲁迅《狂人日记》同。他确实这么身体力行,俞樾《荟蕞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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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87 永嘉狂生叶尚皋,字天章。顺治丙戌(1646)秋,瓯(温州别称)始归附。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优人状。家有妻女,皆弃不顾。夜则偃卧市旁,或数日不食,如是者八阅月。丁亥(1647)仲春上丁(即丁祭,祭孔之日),狂益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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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89 他将尚存之一息,尽用于抗争,而不愿徒死。他其实是要以这种方式,通向死亡。“陈诗孔子庙,横甚。”于是被抓。入了监牢,他知自己已尽完了最后的气力,“一日,取毫楮作自叙,赋《绝命诗》,以手扼吭而毙。”[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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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91 活着,非因苟且,而是视为余力,去做个人的拼争。这是从叶尚高到吕留良,很多明遗民的生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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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97 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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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299 披阅史志,一日掩卷之余,忽然闪出这样的认识:既非殉国的烈士,亦非始终不渝、一息尚存便尽其绵薄的抗争者,相反,倒是某些名节有亏、曾入泥淖的转变者,于遗民现象的表现最有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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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301 不妨明言,这认识来自钱谦益的《有学集》。这是他乙酉年以后或者说主要是入清后的作品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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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303 截于乙酉年,我对钱氏印象极差。那种感受,甚至引起了对东林—复社的一定动摇。我很不明白,以钱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这个进步的阵营中引领风骚、深孚人望,道理何在?从甲申国变后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钱谦益没做过一件让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说辞是潞王较为“贤明”(其实并无此事),内里则的确是以党私摒弃纲伦,所以客观上授人以柄,使得马、阮等能够掌握主动,连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终令弘光朝一开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础上。而造成这种局面后,钱谦益又尽显小人态,曲结马士英,几乎可以说沆瀣一气。又在最后关头,端出道学架子,阻止朱由崧迁都。而最为不齿的,是他转瞬之间变成降敌者,与赵之龙分别领衔文武大臣,献国都于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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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305 《小腆纪年附考》曾引乾隆皇帝的话:“谦益一有才无行之人。”徐鼒且附以“真万世斧钺之公哉!”的评论。[29]如仅至乙酉年止,此论允谓精当。然通观钱氏一生,则既不精当,更谈不上公正,实际反倒应说是恼羞成怒的泼污之言。为什么?因为钱谦益于其后期生涯,大觉昨非,深切忏悔,抽身而退,以遗民姿态终死。对此,作为清朝皇帝的乾隆,詈以“无行”颇自然,而在钱氏本人,我们却认为是去“无行”而就“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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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307 钱氏投降后,官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但在职仅六月,即以病为由辞归。那时他五十三岁。康熙三年卒,终年八十四岁。注视这一时间表,我意识到两点:一、钱氏抽身极早;二、他用剩下的绝大多数光阴证实并守住了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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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6309 他的告归,名为身疾,实出心病;这样的消息,可以透过归里后的诗作而看出。《有学集》有两首写给著名遗民林古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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