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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88 周定王曾这样讲:“夫戎、狄,冒没轻儳(ch€醤),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国语·周语中》)那么同时代的西方文明歧视蛮族吗?答案是肯定的。希腊诸贤也和东周诸子一样好引经据典,东方的讲述与论证可援引《诗经》,而西方亦可取自悲剧艺术。譬如欧里庇得的《伊菲琪尼在奥里斯》有言:“野蛮人应该由希腊人来治理。”亚里士多德直接得出一个结论:“在诗人们看来,野蛮民族天然都是奴隶。”而在中国,要觅出这样的句子却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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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90 中国自周朝起便有一种向心凝聚的文化引力,《周礼》中“九服”无论是否为史实,至少证明了在臣服天子方面,各邦国有着等级差异,“蛮族”虽在辐射之内,却又在引力之外。难道中国就从未欺凌过蛮族?后来的中华帝国和希腊城邦、罗马帝国一样都行征服。只不过其中又有大差异,西方重在掠夺财货,中华重在追求名分,这是中西文明气质的不同。国家对“四夷”师出无名的战争往往会遭到时人与后人的严厉批评,这也消极体现出中华文化“义高于利”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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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92 纵观世界历史,中国文明的征服可归为最不残忍之一类,同样是对待“蛮族”,中国人很少以灭族收场,而多任其自治,即不将土著势力连根拔起,而是保存当地的部落体制,承认酋长统治,换来名义上的宗主地位。“一国两制”既不是近时的发明,也不是什么蛮族的建树,而是中华文明固有政治传统之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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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94 且说公元前627年秦晋争霸的崤之战,戎人是晋军的亲密伙伴,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中,楚军有所谓的“蛮军”,而在公元前500年的齐鲁夹谷之会,昔日强大的莱夷已沦为齐景公的“打手”或“雇佣军”。也因为如此,华夏之邦常食“养虎为患”,“斩草不除根”之恶果,惨遇“蛮族”背信弃义、倒戈相向之尴尬。名分就是一种责任,此种文化性格正是承继周人而来,冉闵一辈种族主义者在中国历史上毕竟是异类,孔子在夹谷之会上提出的要求便不高:“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传·定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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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96 《谷梁传》说《春秋》记战争结果往往是“中国不言败”,其中有几分要面子的意思,更多的则是诸夏在夷狄面前的傲骨。面子就是礼,礼就是面子,故要面子不单是讲理,还须言礼。虽然帝国时代的中国史家向来缺乏严谨与公允,在对异族的评价上一直怀有固执的偏见,但后人不能止于批评这种傲慢,还需理解这傲慢背后的症结——蛮族之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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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898 蛮族是有谱系的,它们有它们的行事作风,甚至有它们的“文化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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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00 匈奴之类,总谓之北狄。匈奴地南接燕赵,北暨沙漠,东连九夷,西距六戎。世世自相君臣,不禀中国正朔。夏曰:薰鬻,殷曰鬼方,周曰猃狁,汉曰匈奴。其强弱盛衰、风俗好尚区域所在,皆列于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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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02 ——《晋书·四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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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04 文明必是傲慢的,不傲慢不足以超脱蒙昧。而处理偏见亦显出文明的高贵。故“蛮族”一词并不代表某个民族,而是指一种反文明的力量,它有时是狂暴的,有时是温和的,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诸位看官实不能说“鬼方”与“洋鬼子”没有任何联系,在中国文化里,蛮族“人面兽心”,乃危险物种。在本该模糊的上古记忆中,蛇龙鸟兽之害反倒十分清晰,这与其说是折射猛兽食人的险境,不如说是隐喻了华夏先民经历血战、挣脱野蛮的痛苦蜕变。孟子说周公辅佐武王“灭国五十”,并“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孟子·滕文公下》)。这该是文明与野蛮的分野之战。因周初去混沌狉榛之世已远,这些兽类极可能为代表着某些野蛮部落的图腾,正如楚之熊。周人凭借高度的文明一度过上了太平日子,然而到了周朝的衰落期,仍是“四夷交侵,中国皆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毛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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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06 在华夏族(汉族)形成的漫长岁月中,即周、秦、汉的一千多年中,蛮族让中国文明吃尽了苦头。那戒备的民族心理、傲慢的对外态度恰恰是尊严体现。走出“戎”,即是有“文化自觉”。“蛮”“羌”“夷”“蜀”“巴”“濮”“苗”等那些最初的族群称谓早已凝固为符号,羌未必是那个羌,蜀未必是那个蜀,但“羌”和“蜀”就是存在着。质而言之,在文化层面上保留“蛮族”这个泛称并不是无价值的,因为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未必都嗜杀,更由于周边不存在文明程度过于中国者,故凡侵害我华夏者,皆可视为蛮族。如此简单的道理,千百年来被无心或有意的废话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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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11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366]
1707049912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6.5 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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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14 列位看官若问“中华文明的历史是由哪些部分组成的”,我可说是两部分——衣冠与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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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16 在文明与蛮族的关系史上,尖锐对抗是主流,那些所谓的“合流”,大多对历史客观效应的总结,或出于政治设计。用老子的话来说,就是“和大怨,必有余怨”。既然有对抗摩擦,必然有损有伤闹出人命,谁叫双方是仇敌而非亲朋呢?休战时就做生意、做亲家,动真格的就难免下杀手了。对于一再上演的悲剧,看官们必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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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18 战争是否是异质文明间碰撞之必要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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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20 融合是否需要征服作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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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22 征服又是否需要种族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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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24 文明是否需经历血洗才能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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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26 阳樊人仓葛曾向推行霸权的晋文公大声疾呼,不可刀兵对内,他说:“夫三军之所寻,将蛮、夷、戎、狄之骄逸不虔,于是乎致武。”(《国语·周语中》)中国与蛮族在兵戈上往还,总有“果报”,风水轮流转,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中国的王朝若吃下这颗因果而倾塌了,那也不奇怪。而所谓“直捣黄龙”,那真是民族心理的体现。对“四夷”的轻蔑永久铭刻于古典文献中,如“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左传》)。“胡说”“胡闹”“蛮干”“蛮劲”等词汇还将继续存活于日常话语中,汉人也在经历无数蔑称(如汉儿、汉狗)后颇为淡定地使用起“汉子”及其一系列衍生词,如“痴汉”“恶汉”“无赖汉”等。正因为前世执刀相向,今生才来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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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28 有人说胡化的中国必定强大,换一种表述便是,历史上中国的强大在于文化的兼收并蓄与对外开放,在于制度的创新,在于经济的活跃,在于教育的兴盛,在于科技的进步,而不在于把公主送去和亲,把人民送去奴役,把边境敞开不设防;中国的衰落也不在于缺乏“汪达尔主义”的打家劫舍、毁灭文化。相反,没有蛮族的入侵,中国会更好、更快地发展,因为会少了巨大的阻力与致命的威胁。敌人永远不会希望你强大,这仍是古今无异、中外无异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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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30 中国文明不济而至近代那般田地,与历史上无优秀的邻居有莫大关联。中华自有学习蛮族之处,但那是自利,是自愿。而蛮族犯我中华,则是害我,是欺我。融合是一种必然,但要讲分寸与意愿。凡陷于“一分为二”之思维陷阱者,分明不知大是大非。当然,中华文明这种对蛮族的警惕心理、歧视态度,甚至深仇大恨如果一成不变地被固定下来,笔笔血案都成了历史遗留问题,那么不仅对正在摆脱愚钝的“蛮族”不公平,对中华民族也是极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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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32 问题就在于中华太有文化了,国可亡,字不灭,蛮族之侵略事迹均被历代史官记录在案,真是由不得他不承认。而蛮族的列祖列宗们几千年来前赴后继,进行的是共同的侵略事业,运用的是一样的游击战术,杀人几何却都是糊涂账,如宰牛烹羊,无须白纸黑字。既无文字记录,口耳相传终究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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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34 质而言之,蛮族作为一种反文明力量,它是无历史感的。他们在早期阶段多是“无历史族群”。努尔哈赤的“七大恨”都是眼前事,哪有历史纵深?故蛮族不会反躬自省,却总是遇着仇家找上门来,于是新仇旧恨,混淆不清,难解难分。老大中华便是吃了这亏,对外关系上不是大意轻敌、全面开放,就是严防死守、一味排斥,历史上的此类教训可谓惨痛,如何摆脱两个极端真乃一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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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49936 自古文人都懂“黍离之悲”,也坚信亡国是短暂的。的确,不敢正视自己历史的民族不能够称为伟大。但总有中国人一味以民族情感来抹杀历史事实,拒不承认亡国。其实,他们即便在历史中找得虚无的自信与安慰,那后患也是无穷的。因为长此以往可真要“亡天下”了!何也?中华文化的信任危机或将毁灭中华文化。面对某些历史,不忍细看,不愿深揭,或出于两种心思,一是害怕碰触伤口,二是搁不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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