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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36 老子对周史自有深刻反思,专权与蛮族这两大威胁的隐秘关联他必是知晓的,实际上整个周王朝的尴尬便在于——周王“无为”则周朝衰,周王“有为”周朝亦衰。正因为现实中的摇摆,思想家才会去把捉恒定的天或道。前已略说,中国的“上帝”没有愈加强大,反倒渐渐隐退,这并不是“神”被“遮蔽”的问题,而是中国文明早熟的问题。《老子》:“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此是何意?论道也!意为我未能得知“道”是谁的后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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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38 孔子对民智想必抱有同情之了解,他曾言:“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道”论在流行后所受的非议是可以想见的,故《老子》一书也区分了当时世上的三类人,分别是“上士”“中士”“下士”。其中“中士”对“道”将信将疑,“下士”则加以嘲笑,只有“上士”愿意践行。“细民”对本体论实在无须挂心,这是明白无疑的。故老子自谓:“不笑,不足以为道。”这种豁达后来在孔门仍能看到。“道”之为物,本不是那么容易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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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40 道既是绝对主宰,又是绝对客观,它不仅无所不在,而且不可改变。正因为如此,“自然”是老子学说对人类社会永恒的提醒,尤其在深陷“资源危机”“生态危机”的当代,更有如当头棒喝。此外,“道”的确立是周朝“文化转向”后“天”意识的进一步演化。在西方,“理性”是对宗教神学的破解工具,而在老子这里,神教根本无立足之地,这就意味着“理性”作为一“战斗口号”无须被中国人发明出来。相反,“道”的理念一旦深入人心,神鬼代言人将无所遁形,因为“道”不可能为个人所占有,也即是说,人可以宣称自己“得道”,却不能声明“道即是我”。更重要的是,“反者道之动”的原则一旦被应用,“天堂”与“地狱”二元对立的预设也将被无情地打破,因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几乎被中国人当作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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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42 然而,“天地不仁”,“道”原是必然,而非应然。谁来主持“公道”?道是自然界里的“水滴石穿”,是丛林的“弱肉强食”,是残酷的食物链,而今日之人类也在努力地保护甚至还原这些必然规律。人如果照着丛林法则处世,那么自利主义将泛滥成灾;如果站在“应然”的角度去解释“必然”之事,便会有“果报”之念与“天道好还”(《老子》)、“天命有反”(《国语》)之理。只有“道”是不够的,还需要“德”,“道”与“德”的联手才算真正的“道德”,而这恰是周人“以德配天”思想的发展。《老子》明确提到“配天,古之极也”。人类必以人文关照自然,例如“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故儒、道两家均着眼一“道”字岂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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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44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在老子这里,已可隐约看到——水就是“道”与“德”的交融。“道”者,路径也,“吾道不孤”就是有人与之“同道”。而“道”自可引申为顺畅有序。就像一条有明确指示的高速路,逆行、拥堵、事故都是不被允许的。先贤最惧“无道”,连黑格尔也知道,“中国人承认的基本准则是理性,也就是道”(《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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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46 孔子认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这将人类社会与天地之道拉近。孟子说,把“仁”与“人”合在一起讲就是“道”。《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道是人所片刻不能离开的。人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有自己听不到的地方,在不易察觉或者细微处更能体现君子人格,所以君子要严肃地面对自己。儒家提出了个体在特殊境遇(包括专制)下所应具有的心性要求。梁漱溟说:“儒家之学只是一个慎独。”(《人心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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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48 《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这可能是楚灵王史官倚相的名言出处——“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国语·楚语上》)。而大儒荀子的“从道不从君”底蕴亦在此。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儒家与道家一样承继了道论,从此执德信道,同样有一通大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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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50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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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52 ——《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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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54 中国文化中广义的“道教”实是由先秦儒道两家共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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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59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388]
1707050860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0.3 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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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62 怪才刘文典曾发一豪言:“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他是基于这样的自信,“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可能还没有出世(也有说这半个是冯友兰)”。且不论刘先生是否吹牛,庄子本人就未必能懂《庄子》。《庄子》此书本不是庄子所作,且成非一手,其中真伪,已难辨明,但《庄子》保存着庄学的精要却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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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64 庄子此人若是不曾存在,老子后世的声誉恐怕不能如此之隆,这种现象在西方也存在,如柏拉图就是苏格拉底思想的记录者(当然,那些流传下来的教义可能有不少是柏拉图自己的)。正是庄子的天才推介,“发掘”了神采奕奕的老聃。因为在春秋的大时代,老聃不过是诸贤之一,是孔子请教过的众名流之一,也似乎是可敬的对手之一。从文献来看,老聃生前的名声还远未到如雷贯耳的地步。正是到了庄子所处的时代,一批唯有只言片语存世的模糊“古贤”竟然有了叫得出名字的师傅与弟子,还上演了声情并茂的互动,而一帮群龙无首的“同道”学者才觉悟“只缘身在此山中”,纷纷站队,攀附“古贤”门下。后世所谓的道家学派找到了祖师爷,确立了灵魂人物,道家有了中心。就像管仲学派催生了《管子》一书。老子成名成圣后,儒门亦不得不重视老孔间的渊源,发掘并演绎了不少二人之间的思想切磋。儒生们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中的“老”,不就是指老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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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66 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是最接近“精神病患”的一个,诸位看官若与庄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他的虚无与浪漫或许不会得到如此多的赞美,因为他太过脱俗,他的世界也实在难有人真正进入。试问妻子过世鼓盆而歌者,焉能不遭白眼?他那“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的“真人”,又何尝不是红尘俗世中的“废人”呢?在东方,老聃、列子、惠施大概可与其做朋友;放眼西方,能对《庄子》有“一知半解”的亦不过寥寥数人,他们可能是古希腊犬儒学派的领袖,是领悟灵魂幸福的苏格拉底,是通晓混沌奥秘的柏拉图,是创立形式逻辑的亚里士多德,是把握绝对精神的黑格尔,是理解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是超越善恶的尼采……庄学之博大精深,实是受种种作用力碰撞而出,此必借助“契机”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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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68 庄子是宋人,他目睹了处境尴尬的宋国在礼崩乐坏后的没落,领教了当时孔、墨学派的势力,尤其对孔子感情复杂。他又常与做过魏国宰相的惠施辩论切磋,此外,他可能有意地接触过楚文化。庄子明显不满于传统的价值与制度,他不愿意看到“道”与“德”的合流,他郑重地区分了“天道”和“人道”两个概念,“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在宥》)。在思想界,庄子无疑是和老子一样的“革命派”,旨在为天下换一种治法。他认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身就是可笑的,他也赞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甚至直接引用《老子》原话,“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总之,庄子确信:“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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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70 庄子排斥周人的一整套政治理念与制度,于是诸位看官也就见到了下列情况——黄帝的治国大法使尧舜禹汤的神话黯然失色,许由也不要尧让给他的天下,而昔日作为周制典范的卫国,竟在《庄子》一书中斯文扫地,丑态尽现。然而,宋国却也不可能复兴,《庄子》书中有着对宋人的失望与惋惜(前多有提及)。据《庄子·人间世》载,南伯子綦在“商之丘”发现一棵巨树,竟可庇荫千辆马车(此显然不可能),然而仔细审视,此树枝节扭曲,不可做栋梁,主干裂口,不可作棺木,舔舐树叶,则口腔溃烂,稍稍一闻,又能使人长醉不醒。联想到召公的那棵棠梨老树,便知此巨树又是殷人之象征。南伯子綦叹道:“这果真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长到这么高大。”殷得以续命,宋得以存国,正是因为“不材”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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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72 礼崩乐坏开始以后,天下可谓暴君横行,晏婴曾用“履贱踊贵”的例子劝谏齐景公勿滥施刑罚。《庄子·德充符》中提到多位被砍掉脚或脚趾的人,他们虽经残疾,却身怀大德,这正是庄子眼中的世界。“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庄子清楚地知道,天地之间不存在一个没有君主的社会,他该要如何自处?老子那样的困惑与反思终于也发生在庄子身上。而以《庄子》一书来看,庄子本人很了解老聃与其弟子的掌故,他很容易接受传奇偶像老聃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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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74 道论是庄学的源头与根本,庄子几乎完全服膺于老聃对道的把握,《庄子·知北游》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心中的“道”是“无为无形”,“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且“道无始终,物有死生”,“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庄子自信把握了“道枢”,以致相对主义不请自来。他的“齐物”与“齐论”思想表明,斑斓世界其实是“万物皆一”,各式争辩是没有价值的(我说百家争鸣是“不舒服的打嗝”,那么庄子会认为那和鸟叫无异),是非对错也不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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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76 庄子取消了世人认知中的“对立”,他愿意放下一切挂碍,“堕肢体,黜聪明,离形法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他倾听自然的声音,那风就像天地的百般气息,庄子似乎寻觅到大自然呼吸的窍门,如此,庄子的笔下充满了生命感,猴子、野鸡、野猫、黄鼠狼、螳螂、鼹鼠、蝉、鸟、鱼、牛、马等大小动物,皆被他信手拈来作为证据。庄子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故在名教中人看来,庄子实是不老之情人,而在一切要求打破束缚的人眼中,庄子本身就是一座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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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78 然而,老庄之别,实大过孔孟之别!面对混浊,庄子选择赞美混沌,他的“不合作”之外,还有“不理睬”。保存自己的“无用之用”才是重要主题。庄子一次行于山中,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未被旁边的伐木者砍伐,原因是此树“无所可用”,他于是感慨:“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说他将处在“材与不材之间”,但这还不是最理想境界,最佳状态应该是“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庄子·山木》)。诸位可曾记得,孔子誉老子为龙。其实老庄都想做那不滞于人世的“龙”,或者至少是“御飞龙”,而孔孟却积极投入尘网,为人而为仁,这就是两派绝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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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80 逍遥游与庄周梦蝶的典故仿佛已告诉后人,在个体精神领域,庄子已将“无己、无功、无名的自由”发挥到极致,不可能再被超越。人是“道之与貌,天之与形”,需“常因自然”,不可“以好恶内伤其身”(《庄子·德充符》)。如要跟随庄子的指引走下去,那只可能是一条隐士的道路。如前文所述,在春秋战国做隐士已是可行的,但隐士生活毕竟还是苦的。做像狗一样的第欧根尼吗?庄子点中了生命自由的价值,他说沼泽边的野鸡走上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上百步才能喝上一口水,这种生活虽然是艰辛的,但它绝对不会祈求被蓄养在饱食的樊笼里。同理,无论是在泥淖中缓缓爬行的龟,还是在水中出游从容的鱼,都有其自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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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82 最后举出《庄子·天地》中的一段故事来照应老子的“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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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884 子贡南游于楚,返回晋国时途经汉水南岸,见一位老者正在整理菜园畦埂,令人惊异的是,这人竟开掘隧道下到井里,然后抱着水瓮浇灌。见多识广的子贡忍不住说:“如今有一种机械,一天能浇灌上百个菜畦,费力少而功效大,老先生您不打算用吗?”于是热情地介绍起制作方法,这种农业机械正是“桔槔”。岂料老者忽然变脸,说出一句在后世极可能被算在儒家头上的荒唐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老人甚至自辩道,“吾非不知也,羞而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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