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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0.3 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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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才刘文典曾发一豪言:“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他是基于这样的自信,“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可能还没有出世(也有说这半个是冯友兰)”。且不论刘先生是否吹牛,庄子本人就未必能懂《庄子》。《庄子》此书本不是庄子所作,且成非一手,其中真伪,已难辨明,但《庄子》保存着庄学的精要却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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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此人若是不曾存在,老子后世的声誉恐怕不能如此之隆,这种现象在西方也存在,如柏拉图就是苏格拉底思想的记录者(当然,那些流传下来的教义可能有不少是柏拉图自己的)。正是庄子的天才推介,“发掘”了神采奕奕的老聃。因为在春秋的大时代,老聃不过是诸贤之一,是孔子请教过的众名流之一,也似乎是可敬的对手之一。从文献来看,老聃生前的名声还远未到如雷贯耳的地步。正是到了庄子所处的时代,一批唯有只言片语存世的模糊“古贤”竟然有了叫得出名字的师傅与弟子,还上演了声情并茂的互动,而一帮群龙无首的“同道”学者才觉悟“只缘身在此山中”,纷纷站队,攀附“古贤”门下。后世所谓的道家学派找到了祖师爷,确立了灵魂人物,道家有了中心。就像管仲学派催生了《管子》一书。老子成名成圣后,儒门亦不得不重视老孔间的渊源,发掘并演绎了不少二人之间的思想切磋。儒生们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中的“老”,不就是指老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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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是最接近“精神病患”的一个,诸位看官若与庄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他的虚无与浪漫或许不会得到如此多的赞美,因为他太过脱俗,他的世界也实在难有人真正进入。试问妻子过世鼓盆而歌者,焉能不遭白眼?他那“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的“真人”,又何尝不是红尘俗世中的“废人”呢?在东方,老聃、列子、惠施大概可与其做朋友;放眼西方,能对《庄子》有“一知半解”的亦不过寥寥数人,他们可能是古希腊犬儒学派的领袖,是领悟灵魂幸福的苏格拉底,是通晓混沌奥秘的柏拉图,是创立形式逻辑的亚里士多德,是把握绝对精神的黑格尔,是理解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是超越善恶的尼采……庄学之博大精深,实是受种种作用力碰撞而出,此必借助“契机”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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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是宋人,他目睹了处境尴尬的宋国在礼崩乐坏后的没落,领教了当时孔、墨学派的势力,尤其对孔子感情复杂。他又常与做过魏国宰相的惠施辩论切磋,此外,他可能有意地接触过楚文化。庄子明显不满于传统的价值与制度,他不愿意看到“道”与“德”的合流,他郑重地区分了“天道”和“人道”两个概念,“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在宥》)。在思想界,庄子无疑是和老子一样的“革命派”,旨在为天下换一种治法。他认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身就是可笑的,他也赞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甚至直接引用《老子》原话,“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总之,庄子确信:“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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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排斥周人的一整套政治理念与制度,于是诸位看官也就见到了下列情况——黄帝的治国大法使尧舜禹汤的神话黯然失色,许由也不要尧让给他的天下,而昔日作为周制典范的卫国,竟在《庄子》一书中斯文扫地,丑态尽现。然而,宋国却也不可能复兴,《庄子》书中有着对宋人的失望与惋惜(前多有提及)。据《庄子·人间世》载,南伯子綦在“商之丘”发现一棵巨树,竟可庇荫千辆马车(此显然不可能),然而仔细审视,此树枝节扭曲,不可做栋梁,主干裂口,不可作棺木,舔舐树叶,则口腔溃烂,稍稍一闻,又能使人长醉不醒。联想到召公的那棵棠梨老树,便知此巨树又是殷人之象征。南伯子綦叹道:“这果真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长到这么高大。”殷得以续命,宋得以存国,正是因为“不材”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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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崩乐坏开始以后,天下可谓暴君横行,晏婴曾用“履贱踊贵”的例子劝谏齐景公勿滥施刑罚。《庄子·德充符》中提到多位被砍掉脚或脚趾的人,他们虽经残疾,却身怀大德,这正是庄子眼中的世界。“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庄子清楚地知道,天地之间不存在一个没有君主的社会,他该要如何自处?老子那样的困惑与反思终于也发生在庄子身上。而以《庄子》一书来看,庄子本人很了解老聃与其弟子的掌故,他很容易接受传奇偶像老聃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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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论是庄学的源头与根本,庄子几乎完全服膺于老聃对道的把握,《庄子·知北游》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心中的“道”是“无为无形”,“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且“道无始终,物有死生”,“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庄子自信把握了“道枢”,以致相对主义不请自来。他的“齐物”与“齐论”思想表明,斑斓世界其实是“万物皆一”,各式争辩是没有价值的(我说百家争鸣是“不舒服的打嗝”,那么庄子会认为那和鸟叫无异),是非对错也不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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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取消了世人认知中的“对立”,他愿意放下一切挂碍,“堕肢体,黜聪明,离形法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他倾听自然的声音,那风就像天地的百般气息,庄子似乎寻觅到大自然呼吸的窍门,如此,庄子的笔下充满了生命感,猴子、野鸡、野猫、黄鼠狼、螳螂、鼹鼠、蝉、鸟、鱼、牛、马等大小动物,皆被他信手拈来作为证据。庄子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故在名教中人看来,庄子实是不老之情人,而在一切要求打破束缚的人眼中,庄子本身就是一座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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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庄之别,实大过孔孟之别!面对混浊,庄子选择赞美混沌,他的“不合作”之外,还有“不理睬”。保存自己的“无用之用”才是重要主题。庄子一次行于山中,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未被旁边的伐木者砍伐,原因是此树“无所可用”,他于是感慨:“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说他将处在“材与不材之间”,但这还不是最理想境界,最佳状态应该是“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庄子·山木》)。诸位可曾记得,孔子誉老子为龙。其实老庄都想做那不滞于人世的“龙”,或者至少是“御飞龙”,而孔孟却积极投入尘网,为人而为仁,这就是两派绝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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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与庄周梦蝶的典故仿佛已告诉后人,在个体精神领域,庄子已将“无己、无功、无名的自由”发挥到极致,不可能再被超越。人是“道之与貌,天之与形”,需“常因自然”,不可“以好恶内伤其身”(《庄子·德充符》)。如要跟随庄子的指引走下去,那只可能是一条隐士的道路。如前文所述,在春秋战国做隐士已是可行的,但隐士生活毕竟还是苦的。做像狗一样的第欧根尼吗?庄子点中了生命自由的价值,他说沼泽边的野鸡走上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上百步才能喝上一口水,这种生活虽然是艰辛的,但它绝对不会祈求被蓄养在饱食的樊笼里。同理,无论是在泥淖中缓缓爬行的龟,还是在水中出游从容的鱼,都有其自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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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举出《庄子·天地》中的一段故事来照应老子的“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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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南游于楚,返回晋国时途经汉水南岸,见一位老者正在整理菜园畦埂,令人惊异的是,这人竟开掘隧道下到井里,然后抱着水瓮浇灌。见多识广的子贡忍不住说:“如今有一种机械,一天能浇灌上百个菜畦,费力少而功效大,老先生您不打算用吗?”于是热情地介绍起制作方法,这种农业机械正是“桔槔”。岂料老者忽然变脸,说出一句在后世极可能被算在儒家头上的荒唐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老人甚至自辩道,“吾非不知也,羞而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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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处,孔门的子贡充当了先进设备的推广者,而老者简直是“文明无用论”的鼓吹者。事实上,儒家基于民生考虑往往乐于助推生产效率。中国近世遭逢变革,率先作出反应且在推介西学方面有大功的就是儒者,如魏源、郭嵩焘、薛福成、徐继畲、张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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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御风而行的神迹虽在现代得以实现,但如果你认为乘坐飞机翱翔天际、周游世界会使人感到自由快活,那么庄子会提醒你,这种“有所依凭”的境界还不高,“无所依凭”才是至高境界。但从实用的角度看,庄学天然排斥“奇技淫巧”,而这一抵触将永远是文明的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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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0.4 近墨者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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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农业,军事是更容易实现科技突破的领域。楚人与越人在长江流域持续冲突,楚人在水战中往往落于下风,究其原因是越人占有顺流撤退的速度优势。然而鲁国公输盘的南下弥补了楚人的地理劣势,此人即中国人所熟识的“鲁班”。据说他曾发明一种鹊形飞行器,可飞三日而不落地。此次他研制的“舟战之器”很快便使楚军逆转了战局,越人开始节节败退。与之相似的是古希腊的阿基米德,反战的他也不得已开发出新式武器以抵御罗马军队。为了楚国攻宋,鲁班成功推出了大型攻城器械——“云梯”,战事可谓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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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地处要冲,楚庄王曾遣使访问齐国,使者申舟进入宋国国境而不借道,不幸被宋国大夫华元处死。宋国百年来已深受晋楚争霸之害,华元与向戎曾两次发起“弭兵会盟”,终究不可止战。消息传开,墨子从齐国出发,经过长途跋涉抵达郢都,开始他的和平行动。墨子与鲁班展开了首次交锋,墨子抓住了鲁班“不愿杀一人”的逻辑漏洞,指出助楚军攻宋就是“杀众”,是大不义之举,鲁班自然理屈。墨子是早已悟到“窃国者侯”之类的时代困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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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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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非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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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二人进行了一场精彩的攻守演练,鲁班的攻城机变无法破解墨子的坚固防守,楚王在权衡之后就此作罢,墨子竟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次反战运动。在“边国至境,四邻莫救”的乱世,墨子已惯看“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之惨况,就国际理想而言,墨子俨然是先秦时代的萨哈罗夫。他的尖锐名言是“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墨子·尚同上》),他的高尚情操是“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墨子·大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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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诸子中,墨子是最具“教主”气质与侠客风范的一位。说他是教主,是从墨家谨严的组织行动来看,“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淮南子·泰族训》)。墨子认为,在无人处需要谨慎是因为有“鬼神视之”,正如“上帝注视着你”,“巨子”就如高深莫测的神学家,他之于“墨者”信众具有强大的感召力。但教主与神秘文化之间往往有天然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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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墨子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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