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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07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707048404]
1707051508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2.4 邯郸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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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10 先秦的儒学主要是一门学问,儒家是一派以“讲诵经书、演习礼乐”为主的文化俱乐部,儒生也可被视作坚守“弦歌之音不绝”的信仰团体。他们总要“博学笃志”,“安贫乐道”,他们的不被重用正在于执着以学问济世、以文化救国的想法,这意味着儒家要从学术领域和信仰层面中跳将出来,去参与政治,更要去与法家的治国路线争宠,其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而康有为在近代高倡“孔教”,拜孔子为“教主”,总觉不伦不类,有画蛇添足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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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12 儒家是不是宗教?孔教该不该建立?中国人是否该选择儒教?此均是近世中国学界的兴奋点。然而,这其间的讨论颇有些混乱,至于“孔教”运动是否为一闹剧,真该从“正名”做起。如前所述,所谓“宗教”,顾名思义是“以何为宗”的问题,显然,中国人所信奉的是“文教”,包含了“道教”、“圣教”、“礼教”、“艺教”(如“诗教”、“乐教”)、“史教”等。卫大夫孔圉死后谥为“文”,故称“孔文子”。然其人私德有亏,小节出入,子贡便质疑他“文”在何处。年迈的孔子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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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14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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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16 ——《论语·公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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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18 “下问”应包括了曾子讲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无疑的是,学而不厌,且学且问,多学多问,便具备了“文”的品质,如此便不易接受预定的终极,舶来的概念,铺排的答案。故又可知“文教”带有经典性(文献)、学问性(求索)、历史性(道统)与心性(道德)等。孔子不时遭遇学生的质询,他总是让弟子“各言其志”,从而“因材施教”,继而“教学相长”,他虽是“天生其德”“一以贯之”的圣人,却又“人不知而不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欲而刚”,“过而能改”,“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并非“生而知之”,……以上人格特征表明,孔子显然缺乏做“教主”的禀赋。因教主的指向并非解放心灵,而是统一思想,孔子却坦承做不到“诲人不倦”,甚至是“丧家狗”。而西人之教,恰是神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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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20 其实,西方学者反思神教、批判迷信者甚众。神教传统实在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轻言之是“积重难返”,重言之则是“回光返照”。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说:“神学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内容的伟大主题。”(《熊猫的拇指》)马克思也有一著名论断:“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神教不正是某种权威的“不死之道”与“不死之药”吗?神教的福祚绵长并不稀奇,但如此明显的是,神教的存在不是为了使人们更清醒。保罗·萨特不无轻蔑地说:“当你指责我反对上帝时,你是搞错了,我怎么能去反对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我是没有上帝的,我为此感到骄傲。”(《他人就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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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22 然而,教西人不信神教无异于使其自弃传统文化,此事不会有人乐意。中国近世有两大蠢见,一是建立资本主义制度必须信耶教,二是没有信仰乃中国国民之痼疾。修建铁路是否必信耶稣,此孩童之问,本不证自明,然放之晚清则可激起大辩论,时移世易也。康有为先生曾言:“孔子恶神权而大扫除之。”(《意大利游记》)如此,将信仰等同于信神教乃至信基督,已可表明西人之傲慢与国人之自卑皆到了极点。普罗泰戈拉曾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如果其他人的信仰对你而言完全不同,那么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信仰是对的,或者别人的信仰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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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24 不过,西方人的可爱,近世的中国人却学不来。西人多是念旧的,对旧文化怀有温情与敬意,像伊迪丝·汉密尔顿著《希腊精神》,那是十分动情;霍布斯著《利维坦》,书名源自《旧约》中的怪兽;而弗雷泽著《金枝》,书名源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记》。“杀父娶母”的古希腊神话竟也被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套上了心理学的光环。最为明显的是,西人以耶稣基督的生年为公历元年。故西人在痛斥专制的同时,把传统剖析得很清楚,从不全盘否定。即便拥有了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他们仍然不会叫嚣打倒神教传统,相反,他们试图重新肯定上帝的实在性,并探讨神教传统的文化功能。以斯宾诺莎为代表的一系列思想家努力把上帝留住,即把根留住。从黑格尔、托克维尔、尼采到亨廷顿、福山,他们竟都认为现代民主源于基督教。托克维尔更是直言:“企图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论美国的民主》)对于愚凡,此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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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26 我们承认西哲的学问确实广博,然而其经验之局限、眼界之偏私也是明显的。比如说马克斯·韦伯,他深知“世界的祛魅”这一不可抗拒的潮流,他大量使用“卡里斯马”这类基督教词汇来概括普遍的现实事物,表明其知识体系植根于神教文化的土壤。他认为资本主义有一个“理想型”,必须要有某种特殊的神教伦理支撑资本主义的发展。他的“历史剪辑术”完全围绕着这个论点来取舍论据,直截了当,结论就是非清教伦理不可。不置身事外则不能客观,无法自拔便自圆其说,西人亦如此。无法抽离于神教传统便是一大批西方学者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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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28 西方学者出于文化本位,可以羞答答不承认,然中国人慕其大名而轻信此论,并甘为其避讳,便会坠入“矮子看戏随人道好”的陷阱。西方国家由神权社会步入世俗化社会实属不易,深知“祛魅”之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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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30 不可知论与无神论绝非由马列夹带而来,而属中国固有,这也是中华文明理性早启之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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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32 欧洲中世纪有所谓“两剑论”,即神权与政权平起平坐,互不进犯。此论企图在政治中捍卫上帝与恺撒的二元结构。中国古典政治本倾向于圣人与君主的二元结构,圣人一般是逝者,包括先王与前贤,孔子较为特殊,他是“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而君主是现世的统治者。无奈圣教逐渐被弱化,皇权逐渐操控全盘,遥想孔子与秦始皇的战争,其后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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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34 历代文教之失势,使“愚凡”作别旧之阿附而趋于新之阿附,他们内心的长期忠诚就是行为上的不断背叛。当背叛已成习惯,脚踏几条船便成习性,再无真挚的信仰可言。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中国又是一个“十里不同天”的泱泱大国。其实,多元神就近于无神。最高神是至尊的,诸神则是有等级关系的,但中国文化中的神佛系统并列无争,和谐共融,令人奇怪。中国文化里到底有几位至高神并无关痛痒,正如“人外有人”,神外也有神。而且诸神的身份又各有不同,仙、佛、鬼、怪,无一不是神。诸神又都大不过天,而天命飘忽,终不可靠,唯有人间之圣人可以期待……实际上,中国化的佛是被当作圣人来用的,点醒“愚凡”是他们的责任,然而圣人之圣又不总受肯定,而掺杂鬼神更可能被打倒。舍去“敬天法祖”的“求神拜佛”都是不落实且功利性的。一切病根都在“愚凡”的人生中缺乏超越性,他们不知“道”。所以中国大众慢慢忘却了“社”是土神、“稷”是谷神,而终记得“社稷”是国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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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36 当圣教沦为草草摆设,神教的中国将是如何一种景象?颇有些聪明的洪秀全发现了《诗》《书》等三代经籍中存在着一位与耶和华相似的上帝,他认为要实现公平正直,就必须恢复中国人对上帝的崇拜。可中国人的“上帝”早就退场,“鬼神”早就缥缈,没有一贯的、典型的神教传统,何须与西方接轨呢?何况西人花了千百年才从神性世界中走出,中国又何必再陷入而枉费周人的祛魅之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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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38 《庄子·秋水》中有这样一段寓言:一名燕人听说邯郸人走姿漂亮,便往邯郸学习走路。岂料非但没有学会,还忘记了自己的走姿,最后只能爬回燕。翻译是一件复杂且简化的工作,“求同性”有时会使人迷糊。以中国三代典籍中的“上帝”来译亚伯拉罕诸教的唯一神,便略去了东方的特色。如前所述,中国人的“上帝”一开始便有着对先祖的浓浓温情。作为早期中国先民的时髦,“上帝”确实存在过,但它终究是个说辞,其实也就是个空盒子,人们可以根据需要填充内容,比如“时间就是上帝”“顾客就是上帝”。中国人若反其道而行,把信神教奉为时髦,岂不是重蹈邯郸学步的覆辙,最后恐忘了如何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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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40 文教崩坏,圣人栽倒,那么中国是否与外国接轨而建立神教便真成了大问题。然而依葫芦画瓢,将东方宗教硬建成西方神教的样子,又岂非东施效颦!18世纪,在耶稣会传教士与中国清政府之间发生了一场“礼仪之争”,主因是耶稣会传教士反对中国人崇拜祖先。清政府最终下了逐客令,将耶稣会赶出中国。传教士坚持用“上帝崇拜”的一神论来改造中国“敬天法祖”的天道信仰,这在中国人眼中必是以偏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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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42 信仰乃是中性词,本无善恶好歹,它坚定时异常强大,可使人类迸发出难以估量的力量(实际上大金字塔等古文明的奇观多是神教的结晶,而先秦的文教并不鼓励奇观,如长城这样的奇观反倒是皇权的杰作);而它衰落时又异常脆弱,且极易失控,带领人类犯下一桩桩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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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44 无论如何,道德所需之支撑实为信仰,而信仰往往被狭隘为神教。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人能确信神教可以永久地适于时势。信仰的生命力并不基于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但神教信仰的延续确实取决于其承受科学冲击的能力。当然,科学的高明之处在其不打算“证明”什么,只是通过创造可靠的、综合的理论来描述已知世界,这些理论本身是可以不断更新与修正的。德国文学家贝尔托·布莱希特曾言:“科学的目标,不是为无限的智慧打开一扇大门,而是为无限的失误设定一个限度。”(《伽利略的一生》)唯有文教,不需要接受科学视角与方法的检验甚至“审判”,它反倒是一种执着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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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46 历史证明,中国的进步实不需要与西方雷同的神教,或者说,中国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根本不需要任何神学的支撑。当然,这绝不意味着中国不需要信仰。今日之中国,正肩负着重树人类文教信仰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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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52 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2.5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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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54 宿命之所以为宿命,正因为知道结局是可以预见的。命运总不逃可预见的悲剧。在中国思想界中,一直活跃着一批爱掘祖坟之人,这批人对孔子的攻击在他们出现之前就可以预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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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56 我们并不反对“批孔”,因“批评/批判”本是学界之寻常事,然而“倒孔”之举实在过分,因“批孔”与“倒孔”有本质的不同。须知孔儒虽批判“郑卫之音”,却也不曾删《郑》《卫》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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