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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58 “倒孔”有两大境界,一是俗境,以太平天国的“砸烂”为代表;二是雅境,以“五四诸子”的“笔伐”为代表。今日倒孔者皆不出此二境,所谓的“新意”不过就是俗中有雅,雅中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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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60 太平天国曾印有《太平天日》一书,其中有“天兄基督”审判孔子后命天使捆绑鞭笞他的离奇情节。孔子竟跪在基督面前再三讨饶,上帝念他功可补过,方才命人停止鞭笞,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下凡。此种杂糅中西的上帝观念展露出浓厚的小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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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62 孔子不是神,不管后学如何虔诚参拜,他也不能保佑你。也正因为他不是神,所以才需要保卫。为何要保卫?孔子诸贤为中华文化开了一个好头,但时有“败家子”前赴后继将先贤的遗产挥霍、毁灭殆尽。如今的中国人在精神领域大多属于“去势未尽”,即没阉干净的人,再不自觉,中国人恐怕都是无根之人。可把一个文明两千年的运程归咎到一个不得志的思想家身上,这事又只有中国人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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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64 有人说,休言保卫,需要保卫的都不堪一击。此乃混账逻辑,高贵的文明总折于野蛮粗暴,不保卫的结果就是沦陷。关于孔子是否伟大,其实是不需要论证的,人类从来不是只保存伟大的事物。孔子从未自命圣人,尽管他还在世时就被学生称为圣人。而他本人提到的圣人只是其学说中的一环。圣人这东西,虽和神相似,但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信则有,不信则无。还好孔子自己都讲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若认为他伟大,他就是伟大,由不得别人粗暴干涉。当然,旁人可以发表不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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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66 “五四诸子”的倒孔虽然高级不少,但却流露出太多自以为是的骄子意识。孔子和儒家能强国救世吗?此问太过幼稚,我们推崇圣贤智者,敬重思考,但绝不信神魔鬼怪;崇拜英雄勇士,但否认一切伟大救星。看官们可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人、任何一种学派有此特效?社会的演进是由精英与平民的群体联合、风俗与美德的自然化育、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相长共进等力量共同推动。儒家虽自有“道统”,但从未牢牢占据“治权”。纵观中国历代政治,并未形成文士必须专功儒学的共识,也未形成政治必须交给儒家处理的公论,更没有为儒家颁布免死金牌,既然如此,如何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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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68 孔子是思想家,他不是灵丹妙药,因为是药三分毒,而药往往是一时一弊之方,并非万能。你认为他有毒,错在你将他作药使。孔子之伟大本与民族复兴、大国崛起,抑或每个人的发家致富、生儿育女无甚干系,他就是一个起跑线上的发令员,我们跑得如何还在于我们的禀赋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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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70 有过于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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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72 ——《吕氏春秋·察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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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74 “世界上无论何种文化,皆是随时代以进步的,不责后人之不肖,却责先民没有好好的留贻,真是荒谬绝伦。”汪精卫之见,已超出那些偏激学者许多。三千年前的中原大地,周人的青铜文化本不如商人。然而周人既未屠戮俘虏的匠师,一味排斥,也没有全盘照搬商人的文化,更没有数落自己文化传统的不济,以此胸怀,周人开化出全新的气象,“其命维新”,永久地影响着华夏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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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76 有人又说,孔子的局限在于不能彻底否定君臣的政治秩序,所以是糟粕。难道不能彻底否定上帝存在的理性是垃圾?不能彻底推倒玄学的科学是垃圾?后人从古人那里各取所需,往往带着不近人情的求全责备,认定思想家可以做出一劳永逸的思考与建设,然而这世间本没有这样的荒诞事。先哲动动脑筋,自有其乐趣与妙处,然而在某些薄古者眼中,不能提供终极答案的思考不仅是无价值的,甚至是罪恶的,他们或许还曾反对过“因言获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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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78 后人读到一部由孔子学生编辑的语录,首先不是感到幸运,没有意识到这已是从残编断简中得来,弥足珍贵。相反,只说这些“只言片语”支离破碎,矛盾百出,更认定孔子缺乏逻辑思维能力。先入为主的偏见何其深也!以鄙薄之心来读《论语》,罔顾其内在的逻辑结构,那么自然是断章取义,自然是一知半解。语录若被歧视,那么柏拉图的《对话录》、笛卡尔的《沉思录》又该如何?此非教人敬惜字纸,而是说一个人要“厚道”,不能“只找碴儿不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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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80 考察古典文明时,必须更看重人类理性的发展状态。泰勒斯说地球是漂浮在水上的大圆盘。而面对“天圆地方”的顽固“常识”,曾子曾发起质疑,他说如果真是天圆地方,那么半球形的天与方形的大地怎么能够吻合呢?此真不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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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82 生活讲究轻松便捷,而非烦琐。“热胀冷缩”相当于一种哲学认识,它本不是科学原理,然而在大威力的火药被发明以前,这种生活经验已使都江堰的总工程师李冰成功地劈开了山体。人类不会总动用工具进行分析,而是需要一定规模的不证自明的经验。但丰富的经验并不等同于简单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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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84 “几何”这个词最早是由希腊语中的“土地”和“测量”两词合成,即测地术。早在古埃及那里,几何学就是要为现实服务,这是中西无异的。然而,几何学的纯粹气质与假想风格深深影响着古希腊人的思维,古希腊人对简单答案(数字表达、公式)的追求极为热烈。比如柏拉图在《政治家篇》中认定,一个城市最佳的公民(家庭)数是5040。因为5040这个数字可以被1~10整除,在现实中适于作分解。严格来说,逻辑只生存于命题之间,形式逻辑只是工具,并非理本身。正如荀子说,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有时反而容易欺惑愚众。严密的逻辑未必能推导或者验证真理,而运用严密逻辑者更不存在天然的高贵性与优越性,故绝不能说名家、墨家稍为用心于逻辑就比儒、道更伟大,也不能说经院哲学就胜过希腊哲学。再看古希腊的安约西曼,他认为地球如同一根巨大的石柱,而毕达哥拉斯虽说地球是个球体,也只是胡猜,他给出的理由是圆球在所有几何形体中最完美;亚里士多德认为空气没有重量。这些当然都不是什么逻辑理性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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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86 故我们虽一致认为古希腊人智慧,但他们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的“科学”往往是借助灵感与好奇大胆地臆想,错误比正确多,且不可避免地错上加错。后世的欧洲人仍有这个毛病,如黑格尔证明太阳系的行星数目不可能超过七颗,康德预言所有的行星都有人类居住,距离太阳越远的行星上的人类越优秀,孔德断言人类永远无法知道恒星的化学组成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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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88 金岳霖先生说:“生活不是一组得到清楚陈述的、其间存在某种关系的命题。”正如冯友兰先生说:“今天我们还是说日出、日落,虽然我们完全知道日既不出又不落。”(《中国哲学简史》)形式逻辑中也会出现大量悖论,例如一个人说“我在说谎”,这种现象源远流长。哲学家艾皮米尼地斯讲:“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苏格拉底讲:“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罗素悖论提供了一个经典的例子——一位理发师说他将为其所在城市中的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这种所谓的矛盾其实并非思维的陷阱,而属于语言表达的随性或不严谨。最流行的谎言比如“冷死了”,当一个人说“我在表达我无法表达的东西”时,中国人不会感到不适,反而会受到触动,如同大人物说“我不为自己,我只为苍生”,中国人不会对此话较真,因为他能清楚准确地把握到大人物的立场。逻辑只有一种,但思维有许多路数,言者与闻者共同完成逻辑,这是东方思维之一特色。故尽管许多学者指摘孔子言论缺乏逻辑性、系统性,但他们却又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一类学问属于孔学,这足以说明这世间的一切运转,并不全凭逻辑,其中还有情理、事理、道理。以逻辑性的强弱作为评判思想优劣的最高标准,则很可能错失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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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90 有人要说,孔子是一块招牌,是一枚护身符。然而,这些指摘都由不得他本人来承认,与他何干呢?历史人物与学说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待后人赋予的。你若赋予孔学自由的意义,孔学就成了自由的丰碑;你若赋予孔学专制的意义,孔学就成了专制的基石。既然法家韩非可作《解老》《喻老》二篇以发挥《老子》之道,那今人选择赞美光大孔儒之思想精华又有何不可?因其是我们伟大的先人,需要我们拿出必要的温情与敬意。若问对待传统文化之最佳态度,我想该是四字——“嘴硬心软”。故张君劢先生会说:“彼西方既采儒家言以建立其民主,吾何为不可以西方民主还之于儒家乎?”(《中西印哲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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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92 孔子“维护腐朽的奴隶制”,“打击新兴地主阶级”,这数十年的众口铄金,其积誉即便是金身也被化掉了。可孔子生来就是破落户,年长了便拿谷物俸禄(非贵族优待),强说他一门心思为旧制度辩护未免有失常理。试问“有教无类”岂是旧礼所容,而“齐之以礼”岂非“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反动?于此,该澄清一个思想史上的误会——历史上的思想家未明确提及或指出某种现代文明的重要价值,并不算缺陷。若其思想学说对该价值构成明显的阻碍与制约,使古今的“神交”断无可能,这才是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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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94 如果硬要把孔子同帝制皇权扯上点关系,那也只能说是孔子太得人心,形象太过正面,太有利用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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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96 李大钊讲孔子是“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更有人说,儒家改变了中国,挟持了中国,毒害了中国,支撑了专制主义,这显然是无视史实的胡说。首先,以为有君主的政体便是专制政体,这是分不清“人治”与“专制”的区别,想当然地把二者画等号。一切政治的本质都是人治,劳心者治人,这是千古不易之理。儒家向来就是为法家背黑锅,因自孔孟起,儒家乃专制之敌,深受专制之苦,而法家则是专制的智囊与零件。帝国何以要尊儒家?儒家就是专制收藏的花瓶,而孔子就是统治者的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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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598 汉语中不乏含“讳”字的成语,诸如“讳莫如深”“直言不讳”等,表明“讳”是中国人一种很成熟的心理。但《春秋》的记事原则是所谓“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谷梁传·成公九年》)。雍正为避孔丘讳,曾规定除四书五经外,“丘”字加“阝”旁为“邱”,姓丘的也连带改了姓,真是荒唐。最能体现社会道德倾向的避讳当属“圣讳”,历代实行圣讳的对象,除开皇帝一般有这么几个大人物——孔子、孟子、老子、黄帝、周公等。虽然有些避讳表面看来与皇帝无关,但“圣讳”拱卫的不是什么至圣先师,而是专制。一直到“五四”运动以后,在“打倒孔家店”的呼声中,一些姓“邱”的学者终于把“耳朵”去掉,重新拥有了本姓——“丘”。当然,他们这时反的竟是孔子。从此以后,因为专制政权热衷搬弄儒学,就指摘儒学为专制学说。那么退一万步,承认儒学是工具,但问罪时,以刀杀人非刀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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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600 对孔孟阳奉阴违,对申韩明贬暗褒,皇室的这点伎俩,后人不可不察!“外儒内法”才贴近帝制的气质,列位看官当正视,秦以后的中国是一个连《论语》《诗经》也要避讳的国度。避讳之风必然会使古典文献产生不必要的混乱,对中国文化的传承设置不必要的障碍,它的背后就是专制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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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602 打倒儒家传统,却不打倒专制传统,这种革命又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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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1604 如果儒家传统倒了,而专制传统仍在延续,那是否说明打倒儒家传统是一场历史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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