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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从周天下学来不少文气,王臣之中通华夏雅言者多有,引上一两句《诗》也很平常。楚共王在鄢陵之战中受挫,一直郁郁寡欢,临终前郑重其事地提议自己的恶谥取“灵”或“厉”字,让大夫们斟酌挑选。然楚毕竟是神权王国,与殷有诸多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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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忠臣可泣,遗民可颂。忠臣以申包胥与屈原为代表,如果将与周公对话的申徒狄(申屠狄)确定为殷周之际人,且他真有怀石投河之举,那么真是像极了楚国高洁的屈原。至于遗民,则要看秦汉间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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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浓厚的神教氛围。楚文王的弟弟子元身为楚国令尹,竟在文王夫人息妫的宫旁建立馆舍,大跳阳刚之舞以取悦嫂子。而楚庄王“一鸣惊人”与“一飞冲天”典故的背后本就有着神鸟意蕴。“(楚)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王逸《楚辞章句》)凡是占卜必然不尽如人意,楚灵王曾占卜说“余尚得天下”,结果不吉。他便把龟扔在地上,愤愤道:“是区区者不余,余必自取之。”(《左传·昭公十三年》)楚灵王又如何作战呢?桓谭《新论》说:“楚灵王信巫祝之道,躬执羽绂,起舞坛前。吴人来攻其国,而灵王鼓舞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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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假威鬼神,以欺远方”的神权脾性。楚灵王乃是堪与帝纣比肩的神权领袖。楚人自有推广祖神教的热情与霸道,曾因夔国不祭祀楚人的祖先神祝融与鬻熊而灭之,此外还有绝他国社稷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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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存在着政权交接的不顺。这一痼疾导致楚国长期内乱,严重影响国力。楚共王曾为五子立嗣之事“请神决之”。他秘密地将玉璧埋在祖庙的院子里,让儿子们斋戒,然后按长幼次序下拜。规则是五子中正对着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所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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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楚国军队异常铁血威猛,在围攻宋国的五个月中,坐视城中发生“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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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就是与周朝素不睦,“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史记·伍子胥列传》),楚庄王问鼎之轻重,实已巴不得周室垮台。这段往事被学者用以考证流行于湖北武汉一带的口头禅“不服周”,说此乃楚人的性格,其实这属于过度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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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楚庄王当政,楚国终于成功北上,“问鼎中原”。激烈的晋楚争霸长达百年,以致周天下已无人不知楚的存在。晋国大夫伯宗已经将天命观用以解释楚国的崛起,他说:“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左传·宣公十五年》)楚好征战,灭国六十,《左传》中有关于“投降礼”的三次确切记载,即许僖公、郑襄公、赖国国君赖子,他们都是向楚国投降。楚国地广民众,统辖多部族,兼收并蓄,创造出足以媲美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艺术,而楚文化早已超越了民族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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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国黔中故地,今日渝东南、鄂西南、湘西北大区域的一隅,酉水边藏着一座古镇里耶。“里耶”在土语中是“辟地”之意,此处有一自称“毕兹卡”的族群,没有文字,是今日所称的土家族之一支。“土家族”其实并非一个严谨概念,乃追认而成,1957年才被正式确立为单一民族。他们的先民在“茅古斯”(意为“祖先的故事”)舞之中表现为“茅人”。推其族源,最显赫者应是巴人,重庆石柱县的山里蛮子就曾叫“土巴族”。而虎钮錞于作为巴人的民族乐器,在重庆、湖南多有发现。巴人虽早已处于青铜时代,但文化较为落后,巴文之成熟度远不及甲骨文,其历史也由华夏化的楚文明来记录。《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这种声名远播的巴蛇在《天问》里遭到屈原的质疑:“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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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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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城,怀优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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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歌》与今日湘西地区巫觋文化的贯通处来看,王逸所说之“俗人”应主要是那在郢中唱着《下里巴人》的巴人,屈原不过是以其掌握的“华语”与才思翻译、整理、加工了他们的祭歌。之所以要加工润色,只因巫歌“其词鄙陋”,此由祭舞茅古斯的大胆露骨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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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文化虽高于巴、蜀,但同吴、越一样,在与诸夏互动中处于文化劣势。诸位今日虽膜拜屈子,说他可与日月争光,然屈子在当时绝非是声名洋溢乎中国,实际上,先秦经典中根本未提及屈原,其知名度还远不及《论语》里的楚狂人接舆。接舆作为一介隐士,唱出了楚之悲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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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有优良之政教,自然引得楚国君臣共慕。《韩诗外传》里有一则从《庄子》书中“偷”来的故事,只是把主角从齐桓公换成了楚成王。话说楚成王在殿上读书,轮扁在下面造轮子,他问成王:“未审主君所读何书也?”成王答道:“先圣之书。”轮扁说:“此真先圣王之糟粕耳,非美者也。”成王说:“子何以言之?”轮扁解释说:“以我做轮子为例,以规画圆,以矩画方,这手艺是可以直接传给子孙的。但假如用三根树木切切实实地来做一个轮子,就讲究心手相应,运用自如,其中奥妙不可言传,当然无法传给子孙,所以我传给子孙的技艺只能是糟粕了。同理,古人和他所不能传授的,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的,也就是古人的糟粕。因此,尧舜之制是可以学会并且加以改进的,然他们晓谕人心的方法则是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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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优秀文明自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需要大量优秀的求学者,好在楚国士人也心向往之。“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孟子·滕文公上》)。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从器物上看,周人慎饮限酒的节制精神也传到了楚国,今日罕有的青铜禁竟在楚国得以发现,楚康王时令尹子庚的墓中便出土了一座精美绝伦的云纹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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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与诸夏互动日长,必难固守旧文化。先是周朝雅正文化的侵入,例如公元前6世纪王子朝携周室典籍奔楚;后是儒家学说的传播,例如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简中儒家文献已占绝大多数。于是,神权逐渐衰落,政权趋于中国化,楚国不可避免地进入阵痛期,创作《离骚》与《天问》的屈原就是这个大时代苦闷者的代表。“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楚辞·天问》)此便是对华夏政治话语与天命观的总质疑。中国文化是求生的文化,不是向死的文化,屈原与后代的海子、顾城等自杀诗人之所以如雷贯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成为了文化传统中的另类。对于异端,包容的中华文化总是予以纪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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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盾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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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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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庄子》与《楚辞》中两篇《渔父》,便可感受儒、道交锋。从《渔父》可窥楚国“进步人士”的心理,正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者”被刻画成睿智者的形象,此倒显出了楚国进步的深广度。据《新序·杂事二》所录,楚国的一名渔夫将自家吃不完卖不掉的鱼进献给楚王,楚王从中悟出了大道理。楚国当然经历了诸神破灭的大变局,世俗化一朝得道。《史记·项羽本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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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在不断削弱的态势下,逐渐与诸夏融通,调整了战略思维,真正服膺于天下观,踏踏实实地变为华夏圈的一分子。正是“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华夏”(《左传·襄公十三年》),楚国最终加入东方联军共同防范崛起于西陲的虎狼之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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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4.3 西方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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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被视为“天下之仇雠”,这个“天下”当然包括楚人。楚威王立场鲜明,他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史记·苏秦列传》)在中国古代的占星学中,天狼星正是主侵略之兆的恶星,《楚辞·九歌·东君》以天狼星喻秦,那么“射天狼”便是抗击秦国。楚国一度加入了攻秦的九国联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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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与秦从文化气质上看是该做友邦的,楚威王与秦始皇皆有“埋金”镇金陵王气的传说就是一证。然而从“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汉书·郊祀志》),到秦的《诅楚文》,再到“亡秦必楚”,秦楚可谓宿敌。试看以下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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