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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是否从来就是恶势力?绝对不可将话说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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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邦早年对维护联邦制作出巨大贡献,周朝经骊山之祸,赖秦伯得以复存,虽然之后仍不免“养虎为患”的传统戏码。秦律也不是一黑到底,它也有重证据的一面,如细致的现场调查与严格的法医鉴定。可这种早熟只针对受理案件,实际尚有一批不予受理的案件,政府甚至规定告状有罪。如“子告父母,臣妾告主”,官府便不予理睬。此处再次暴露“法”容易将不合理变为合理,以政权形式鼓励愚忠与奴性。秦帝国也并非一无是处,它尚留下一些珍贵的治理经验。陶希圣先生曾惋惜,“在历史上,数目字的记录极少”(《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黄仁宇先生更以官僚体系的“数目字管理”大做文章。然而,今人若去读里耶秦简,便知中国人早已注重“数目字”问题。只是秦人施政仍用等级刑法,支持以爵减刑,此还是一种陷阱,即在铺满钉子的道旁,政府做着补胎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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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5.3 胜者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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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子在名位等级中最为贵,在宗法体系中最为尊,然而他却多受掣肘,不能专断独裁,因为在宗法之树上,大宗小宗盘根错节,天子虽不会动辄得咎,但也绝对害怕众叛亲离。在权力版图中,贵族们层层割据大片的疆域,这也是他们自爱、自尊、自矜、自大、自我满足甚至自我毁灭的名利场。春秋战国的诸侯们多自称“寡人”“孤”,岂是自谦足以解释?诸侯国多有弑君事件周期性爆发的痼疾,又岂是一句“意外”可以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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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此话不是从来便有,至少在先秦,世袭传递是天子权力交接的至上法理,不容更改。前已言及禅让,《郭店楚简·唐虞之道》曰:“禅而不专(或作‘传’),圣之盛也。……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尧舜禹之间的禅让美谈在西周之后大事传播,这可能表现了周人的政治焦虑与怀旧思潮。笼统来说,孔门对禅让之高风亮节还是给予肯定的。但真正进入政治实践,此种精神理念很难得到正面评价。尤其到了战国,各种奇谈怪论更是层出不穷,禅让的传说成为诸子阐述治道的绝佳素材。如果墨子拥护禅让,那么只可能是因为“禅让”可当作“尚贤”的光荣先例;韩非子态度鲜明地将禅让视作篡位,劝当世君主小心提防;孟子与荀子对禅让的评价也不高,孟子更强调天授王权,荀子则认为天子无敌,不应有任何理由与力量终止他们终老其位。且不论谁的识见高明,这些观点无疑反映出君主在大变局时代所遭逢的严峻挑战,他们可能因为自身的平庸、暴虐、衰老或者动荡时局而陷入怨愤的舆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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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与看官说说“狐假虎威”的典故。楚宣王听传闻说北方诸侯都害怕楚令尹昭奚恤,于是便求证于群臣。因昭奚恤颇有势力,一时竟无人应答。最后是魏人大夫江乙打破沉默,他说出一段至今家喻户晓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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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捕捉百兽来吃,有一天捉到一只狐狸。狐狸竟对老虎说:“你不敢吃我,天帝派我做百兽之长,你若吃了我,便是忤逆天帝之命。你若不信,可随我身后以验真假,看看百兽中有谁见了我敢不逃跑的?”老虎信以为真,便与狐狸同行,百兽见了果然纷纷逃跑。然而,老虎并不明白百兽是因害怕自己才逃跑的,却以为它们是怕了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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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于是开导楚宣王说:“现在大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却由昭奚恤独揽大权。所以北方诸侯害怕昭奚恤,其实也就是害怕大王强大的军队,这就像百兽害怕老虎一样啊!”江乙这段高明的讽刺(后来他还讽刺昭奚恤如看门恶犬)道出了君主与权相的微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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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贵族如果安分守己,尽职尽责,那么王权可能永难高昂。然而,这是理想化的图景,正是因为王权之有限,一些贵族反倒不能知足,无法节制骄气私心,而去一心钻营于家族势力的扩展,甚至利用宗法联系,暗通款曲,瞒天过海,结党营私,既危害司法公正,又破坏王土制,直接消磨着礼制的基石。表面来看,贵族间的私交、串联该是对王权更大的压制,但是贵族于逐利途中渐失其在平民中的传统印象,他们从有学识、见识、胆识之精英至于为人不齿的臭皮囊。结果自然是乾坤倒转,“民闻公命,如逃寇仇”(《左传·昭公三年》)。新旧贵族间的斗争被王权利用,王权的抬头又将逐步削弱贵族阶级的实力,直至消灭贵族。这一切可谓贵族的自毁长城。后人都以为消除等级制度是秦帝国之一大功。然而秦始皇自认的功德在刻石上写得很清楚,那是“贵贱分明”和“尊卑贵贱,不逾次行”。暴政下的等级仍在,只是换了装束,人民变为“平等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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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民联合赶走贵族似是近代欧洲的发展趋势,然而他们的王权之后又有民主之发展,东方却无此福分。王权在取得对贵族的胜利之后,便抛弃了人民。谁还会想到秦穆公曾说过“其君是恶,其民何辜”这样的慈悲话。君主与国人荣辱与共的时代已经过去,人民是天下的人民,这个天下是个跑不出去的天下。徐复观亦言:“吾尝谓专制之毒,甚于封建。盖对立封建之毒,尚可逃于天地之间;而大一统专制之毒,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故也。”(《中国知识分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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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小民吃了短浅的亏,一时受骗,但君主也只是一时得志。贵族没落后的朝政只能靠君主自为和直士谏诤。此间既缺乏有效压力,也无优生学保障,权力又极容易腐化堕落。当“哲妇倾城”“红颜祸水”的陈词都已无法解救层出不穷的昏君时,“钟无艳”的传说便诞生了。钟离春乃是丑女自荐,面谏齐宣王,结果她得立王后,齐国得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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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殷鉴”以来,中国文化中的“改过”思想便十分发达,西周的王官之学讲,东周的诸子之学也讲,一直延展开去。比较经典的论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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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这句警语充盈着天命观的浩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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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宣公二年》)。这句规劝则似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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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而不悛,亡之本也”。(《左传·襄公七年》)。这句断言便成了百炼钢,已经历史反复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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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蔡桓公,即田齐政权第三任君主田午(前400年—前357年),据《韩非子》记载,名医扁鹊为其诊断,在病情渐次恶化的过程中连劝其三次无果,最后发现田午此人讳疾忌医,且已病入膏肓,自知难逃罪责,于是连夜逃往秦国(又是秦国),而田午果真很快病发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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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午之后便是齐威王(前378年―前320年)当政,且看“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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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忌)曰: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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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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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威王此举确实难能可贵。因为时值战国末期,士人眼里的先王已是自觉可敬的楷模,如“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鞀,犹恐不能自知”(《吕氏春秋·不苟论》)。但他们哪里知道,先王是不得不如此,今日人主的开明只不过是小小的复古。群臣吏民又哪里记得这本是他们先辈的权利。更重要的是,君民实际上都处于被蒙蔽的位置,而被蒙蔽的,都遭了大殃,食了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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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卑微,贵族倒下,社会便无中坚力量,帝国直接凌驾人民之上。又因缺乏公共的道德表率,那被告发制、连坐制隔膜的人心使社会逐渐趋向松散,更走向平庸与淡漠。秦国的法律真正成为了“王法”,可为秦王一言左右。据《吕氏春秋·去私篇》载,墨家巨子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念他年迈且仅有一子,故准备宽恕他的儿子。这显然不是秦法的风格,秦王此举有政治意图,可能是为了示好墨家组织。可巨子却秉行墨家“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规定,坚持大义灭亲(这一点同时暴露出墨者的家法严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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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讳究竟是一种传统文化还是一种权力陋习?它起初是乡俗,因地而异,如范献子到鲁国访问,问及鲁国的具山和敖山,鲁人用两山的乡名来回答。范献子颇为不解:“难道它们不叫具山与敖山吗?(不为具、敖何?)”鲁人答道:“那是我们先君鲁献公、鲁武公的名讳啊!(先君献、武之讳也。)”(鲁献公名具,鲁武公名敖)范献子回国后耿耿于怀,反省自己见识少,闹了笑话。嬴政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尊敬中裹挟惶恐,避讳之风滚滚而来。凡触避忌,万物不论,山川胜迹、天时节令、典章书册皆改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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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已提及中国文化中的“封神”习性,而秦始皇封了一棵松树为“五大夫”,这看似一桩有名无实的小花样,但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人至于此,夫复何求。因男儿爵位尽是以性命骨肉相搏得来,一笑而过谈何容易。时至秦末大乱,造反的乌合之众不问因由地寻仇泄愤,不理轻重地乱烧乱砸,这种底层的暴戾之气不是力量充沛的表现,而是社会缺乏力量之体现。的确,作为君主与平民连接部与缓冲带,贵族之式微预示着天下的巨变。正因为社会无力量,所以天下兴亡也只能是匹夫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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