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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人物身上最能找出历史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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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历史上的大人物,一生行止不可能全无私心,当然“小德出入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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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历史上的邪恶之徒,一生作为也不可能全无良心,甚至无心插柳,其施为也可能产生积极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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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本人初衷,却可能歪打正着,时人自是始料未及。然后世学者溯流而上,大作表彰,便不免犯下因果倒置的大错。以上两例足见历史评判之复杂性。强加的东西虽然于心不顺,但未必不好。若秦始皇能以其帝国政府的最大能量将中国推入“王道”,历史又将如何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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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观之,目的之正义性与行为之合理性均不能在历史评判中独断乾坤,妄定是非。所谓是非,是未必全是,非未必全非,这就是历史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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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历史乃是人之舞台,“命定之论”要不得,“望外之事”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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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在历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不总是德才兼备,甚至可以说德与才常常是难全的。诸如希特勒之辈,个人的杰出才干迄今仍令人称羡,但他在道德上的表现已经为其一生盖棺定论。“一分为二”对于这类人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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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都晓得,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男人,几乎都做过皇帝梦,此一是为享用后宫,二是为成就所谓的“功业”,也就是要一个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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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这种功业竟不仅仅是蟾宫折桂的荣耀,更是逐鹿天下与主宰万民的至尊。当他们实现不了这个梦,便退而求其次,做官亦可,故成不了“伟业”的也愿意成人之美。君临天下的心理动机是值得担忧的,那是因求生欲而起事,因拯救欲而逐鹿,因统治欲而问鼎,并非出自社会进步、人民福祉的公心,可说主要是私欲。对于“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没有多少悲天悯人的不适,对于强势的定鼎者,他们自愧不如,心服口服,投去崇敬的目光,更甘受其驱使,甚至不容他人诋毁自己的“榜样”。若问中国人何以会有如此扭曲的心态,会有这种崇拜强势的奴性,一切都要从王朝更迭的传统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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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尔文尚未出版《物种起源》以及社会进化论形成理论之前,中国人已经长期使用动物世界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来看待王朝循环了。在分析历史转折点中新旧(胜负)的两方或多方势力时,经常会发生道德上的误判,甚至时代趋势的误判。其间自有对时局的冷峻静观——“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会有问天之迷惘——“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更会有霸业之唏嘘——“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毛公的豪情不正是基于“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逻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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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中国人悲悯的思想资源还是很丰富的,有句话叫作“莫以成败论英雄”,表明“英雄”不总是得胜的,英雄的失败并不能抹杀英雄的光辉,所以“不成功便成仁”。但更多的中国人看重的是“成王败寇”的法则,所以进化论能够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扎根有其历史原因。在王朝更迭的演义中,新势力成了正义的代表,从而有着天意民心所归的兴发假象,而旧势力成了腐朽的化身,从而背负注定惨淡收尾的消亡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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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乎此,便可知许多事情都通过恃强凌弱来见分晓,甚至以赢家立场来解释来龙去脉,此所谓“历史是由胜利者写就的”。整个事件的过程由多方互动变为一方把持,结果就会出现一个失衡的词语——“定性”。它一登场,便有定乾坤之霸道,把失败者挫骨扬灰,却非要说是“盖棺定论”。不由分说,必须举世默然,当这种霸道用得太多,自然就举世默然了。我们或可将这种史观生动地称作“奴才史观”或“投降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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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的历史直接塑造其性格,天下皆知秦为虎狼,天下却仍丧其口,如此经典案例实在值得不断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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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的国势常给人以蒸蒸日上之感,已颇能惹人高看一眼,如若最后真能一统天下,那更无疑是“大国崛起”的典范。然而,我们不可为成全一段励志传奇而将历史删繁就简。这个大国给人印象更深的该是“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内愁怨,遂用溃畔”(《汉书·食货志》)。秦之国力自不是直线攀升,其间亦有反复,然如贾谊所言:“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世贤哉?其势居然也。”(《过秦论》)此乃高见。既然可说“六国在秦面前相形见绌”,那么也可说是“秦在六国面前妄自尊大”,而秦邦的“长势喜人”又何尝不是由东方诸侯的拼斗日削反衬得出?无论是外围的蛮族威胁,还是东方的诸侯内耗,秦人的地理险阻多少可为其免去一些兵戈。而当他们大举东进时,已是考虑此消彼长后的量力而行,与“正义之师”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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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宰割天下,斩首百万,多国绝祀,致使无辜黎民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而在大定之后,继续扩展他的愚民政策,奴隶制、连坐制、人殉制等严重破坏了仁爱、重民、贵生的传统价值与宗族乡党自为的社会秩序。秦国从虎狼之国一变为偶语弃市之天朝,这种发展态势本不值得惊奇。然而,暴秦既如此残暴无道,他又如何能得天下呢?“老天”也太不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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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天下,没有必然胜利的“正义”,倒常有一时得逞的“不义”,故强势不等于正义,甚至根本无关道义。强凌弱,众暴寡,其之所以容易实现,就在于天不言不语,人要自求多福。孔子毕竟看得开,他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篇》)战争嘛,比的不是道德,而是摧毁道德;比的不是灵魂,而是销蚀灵魂。“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这道理兵士们自然不懂。在灭六国的战争中,他们若战死沙场,则是白骨黄土;他们若凯旋,不过一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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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易迷上宏大叙事,好用某种“趋势”斩杀“横生”的枝节,甚至以固定的句式来“提炼”史实,制造出精美粗壮的因果链条,然而这些“工艺品”往往会被历史细节无情地打碎,因为其间“工艺”实经不住推敲。更须知晓,区区细事,往往能让历史飞动。如此明显的是,秦邦和古罗马一样,事先并无全盘的征服计划,更遑论精细的统一日程,甚至在灭掉六国之后仍未改变秦王政的纪年方式,可见,秦人并不认为自己缔造了一个崭新的帝国政府,一切只是军事上的延续。然而,一系列的偶然最终都会被追封为必然的历史,如今的我们,若要认清历史的模样,则必揭去必然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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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6.2 历史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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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评价“孙膑贵势”,盖孙膑的兵法注重“因势”与“造势”。我们不禁要问,所谓的“势”,难道不是指由不得人恣意操纵的自然趋势吗?可以造的似乎是“历史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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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大势”就是物竞天择而来优胜劣汰而去的“必然”吗?非也!“历史大势”往往为一时关节中的枢机人物所牵引。且说造反,表面上看是系于群众心力,然为何此时发作而彼时不发作,正因为必备“过”与“改”之两大条件。“过”就是上层的“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改”就是下层的“英雄造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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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清历史的发展轨迹,自会明白历史上的“大势所趋”不等同民心所向。社会的大势所趋强调推动力,民心所向侧重道德性,“以力盗德”,不可也,以德见力,可也。比如说,把彗星坠地附会为国之祥瑞不可,把大禹治水视为德行之功则可以。故与其“以力假仁”,不如“以德行仁”,人类之道德愿望便常常是逆“天”而行的。现实中,蔚然成风之现象不尽是遂人愿的,瘟疫蔓延、旱涝成灾、兵连祸结、道德沦丧等,岂是人之所欲?但主观上防控,还是足以扭转乾坤。风调雨顺虽合人意,但必不是求来的。必须说明的是,物理现象与自然事实不能推导、证实、解释社会问题,但是逻辑是不狭隘的,是普遍适用的,这也是打比方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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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再假设善恶二元论成立,邪恶得胜,此并非是因为人们选择了邪恶,而是正义力量弱于邪恶力量。正如苏代所言:“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史记·苏秦列传》)虎狼之秦的存在使整个东方陷入恐惧,以诸夏为主体的联合防卫体系开始构建,连楚与宋都加入了九国联军伐秦。《诗经·小雅·棠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孙子·九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政异俗殊的诸文化区本似“鼎足”,如何使其联结一体是一个巨大论题。“周天下”总是结合为一个休戚相关的体系以应对蛮夷的威胁,它距离帝国忽近忽远。秦帝国作为比匈奴更强大的敌对势力,促使大华夏圈展开“合纵缔交”,也就加速了“相与为一”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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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之于华夏日后的推拓是有功的,此功是我们以中国人的身份追封的,但这功并不属秦帝国的初衷,而是出自客观效应。秦以军队强行“捆绑”了中国。自古征服大业无不是流血而成,此古今中外无异。诸侯割据的现实须由武力来打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嬴政用非常手段(法家)催熟了中华帝国,并不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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