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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一切优秀文明，其根本在“为我所用”四字，然而境界更高者乃是“为我好用”。比如“灵长目”正式的拉丁学名是primates，如果我们使用严复音译的“布拉默特”一词，自然也是可以，然要使这个新名词得到本土历史文化底蕴的支撑，以便在中国文化中从容孳乳，那么“灵长”之译无疑更好。同理，中国人欲把握伊索故事集的体裁，那么《庄子》书中的“寓言”一词正是恰到好处；看似深奥的逻辑术语，经《韩非子》中的“矛盾”便化繁为简。中国人即便不再懂得“乾坤”之卦象，也永远会理解“扭转乾坤”与“变卦”之意。西施就是西施，而非什么“中国的海伦”，正义的“007”特工也有个东方的译名“邦德”。故“传统”不是过去的死物，而重在一个“传”字，有传承便永远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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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之路究竟该如何走？此宇宙苍穹本不尽是直来直去，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人事亦如此，不可能无波折。一般而言，人生愈长波折愈多，那么我大可引申而言，民族历史越悠久，挫折则越繁重。不可因人生有不堪回首处而抹杀整个人生价值。百年以来，正有士人百姓不能容忍波折，恰如以经济危机否定市场经济，以少数腐败否定民主选举，然岂能因有车祸而取缔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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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若能稍用心，便知中华文明所遇挫折历来不少。我们近代遭逢大劫，历史地看来不过是古今种种顿挫之一，但当事人却往往无从跳脱出来平心审视，他们担忧历史可能自此终结，前途在其心中，那可真是“不堪设想”了。而历史毕竟没有终结，于是今人有了平心审视的机遇。今人不必再走弯路，为胸中恶气牵引，鼓噪而起，如莽牛斗鸡，此甚可惋惜。历史已过去，无法改变，若百般气力花在如何掘坟鞭尸之事上，便是主次不分，徒增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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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回溯，揭开因果，此事宜然，但原地不是起点，而只是历史一环，不能死定在原地短视，而需借历史纵深。希腊、罗马未亡，人尽称伟大，希腊、罗马既亡，人皆不以为然。我们只可说这衰败悲剧是“虎头蛇尾”“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不可刻薄谰言，嘲笑“不过如此”“命中注定”“灰飞烟灭”云云。希腊、罗马、拜占庭等诸文明衰败，却不失其伟大辉煌。观乎我老大中国，置之死地而后生，“亡国”并非末日，之后仍有“亡天下”这道底线。追问我民族为何能如此坚韧，则多半要归功于文化了。一些知识分子却羞于称一声伟大，殊不知这是真不爱、不敬、不懂祖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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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第十八话 中华与历史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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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独夫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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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有言：“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此般道理自古多有，貌似消极，背后实有大无奈。列位看官赤条条地哭喊而来，又在哭声中裹尸蹈火而去，世间走一遭，得一座坟头，若追问那镌刻名号的石头“人生究有何种意义”，唯有空谷足音：“碑者，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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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阅世，总易使人识得一件憾事，由于“人的信仰天赋”，一部分人是需要迷信的，或者说只是“安于旧俗”。墨子以古书中多言鬼、政治传闻中有鬼故事，以及先王祭鬼神为例，来论证这个世界是真有鬼，此真不值一驳。然他的聪明处就在于他知道鬼并不那么容易被证伪。墨子的“明鬼”还情有可原，毕竟是一位思想家在信仰缺失上的补救，而阴阳家之流则是一派兜售私货的小人，“舍人事而任鬼神”的实质就是随波逐流。因这一时代是个体原子化的时代，帝制运动下的小民只是按部就班的耕战工具。君主更宏大的目标需要新的宇宙图式，他们寻求对自然现象之成因及其变化法则的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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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国纷争惨烈，加速神权政治的瓦解。当昊天上帝“失灵”，在人道方兴、天道邈远、鬼神难明的空虚时代，神仙方术在燕齐滨海地壮大了。先秦本有两大神话体系，即西方的昆仑世界与东方的蓬莱世界。昆仑山与希腊神山奥林匹斯山相类，是神物仙班之所集，《楚辞·涉江》曰：“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山地部族对其崇拜本不稀奇，因为没有不爱抬头望天的先民。出类拔萃的高山毫无疑问地被认为与天接近，按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势，昆仑成为神山绝非偶然。而大陆君主对海洋的空前关注，竟是以入海求神山的风潮带起的。公元前7世纪，一只名为“爰居”的海鸟停留在鲁国都城东门外多日，当时的执政卿士臧文钟觉得这是异象，便大张旗鼓地要求国人都去祭祀它。鲁国大夫展禽（即柳下惠）当即反对，他认为要尊重既有的祭祀制度，只祭祀应该祭祀的对象，无故加典是不行的。他搬出了“仁且智”的标准，推测海鸟是为躲避海难而来，无须过度想象。结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推测。可见大海向来是神秘的，难怪《庄子·逍遥游》有言：“齐谐者，志怪者也。”而东夷地区更有“不死国”的传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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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死回生向被视为人间奇迹，《吕氏春秋》提及一事，说有一鲁人公孙绰，对外宣称：“我能起死人。”人问其故，他答道：“我固能治偏枯，今吾倍所以为偏枯之药，则可以起死人矣。”半谓偏枯，全谓死人，他的逻辑就是，把治半身不遂的药剂量加倍便可以医活死人了。我们自然知道这是笑话，人必有一死，然而若能像彭祖八百岁而亡，也是幸福。公元前552年，齐景公就说：“古而无死，其乐若何！”（《左传·昭公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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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括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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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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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人君之所求正是“千秋万岁”，正是“不死”。《山海经》中便多次出现“不死”的事物，如“不死山”“不死树”等等。再看两则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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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楚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卫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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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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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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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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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药”“不死之道”皆不可能，但它能迎合此时代之帝梦。嬴政自矜于天下更始，立志打造一个千秋万代的帝国，然而“始皇帝”之谓似乎还不能满足他的历史存在感。《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录则可证明秦代已经有“占梦”的专职官员和“占梦”的专门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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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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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藏《秦简·占梦书》当是所见最早的“占梦”文献。秦始皇幻想自己能长生不老，多次派人大费周章地入海求神药仙人。他还受卢生的蛊惑，自称“真人”，希望与天地久长。他更倾注大量心血于自己的地下世界，动用70万刑徒来营建自己的恢弘陵墓，“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史记·秦始皇本纪》）。天下的奇珍异宝、奢华的皇室生活、庞大的禁卫军团，以及惩罚擅闯者的机关，都被他考虑进身后的世界，虽然他并不打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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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具有独占性，例如一个“朕”字就变成了皇帝的专属用语。嬴政需要盛名，但又清楚盛名终是虚名，他会苦闷，自己既是古往今来最伟大之人物，所谓“功过五帝，地广三王”，为何战胜不了死亡？随着病情的加重，他发现一切歪门邪道都无济于事，只是他仍旧不愿意谈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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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死问题上，政治人物大多没有思想家的洒脱与透彻。庄子将死，弟子们打算为他厚葬。庄子却说：“我将天地作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把星星当珍珠，将万物视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还有什么不齐备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有如此一番磅礴陈辞，秦始皇陵的境界着实低了不少。弟子们又说：“我们害怕乌鸦和老鹰吃掉老师你呀！”庄子不以为然，他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那里夺过来给蝼蛄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这一说又让人好奇秦始皇的肉身，他能不死不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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