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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64 中国历史研究法 [:1707108740]
1707108965 中国历史研究法 第三章 史之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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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67 吾生平有屡受窘者一事,每遇青年学子叩吾以治国史宜读何书,辄沈吟久之而卒不能对。试思吾舍《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三通》等书外,更何术以应此问?然在今日百学待治之世界,而读此浩瀚古籍,是否为青年男女日力之所许姑且勿论,尤当问费此莫大之日力,其所得者究能几?吾侪欲知吾祖宗所作事业,是否求之于此而已足?岂惟仅此不足,恐虽遍读《隋唐志》、《明史》……等所著录之十数万卷,犹之不足也。夫旧史既不可得遍读,即遍读之亦不能养吾欲而给吾求,则惟有相率于不读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国史学将完全被驱出于学问圈外。夫使一国国民而可以无需国史的智识,夫复何言。而不然者,则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问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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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69 吾前尝言著书须问将以供何等人之读,今请申言此义:古代之史,是否以供人读,盖属疑问。观孔子欲得诸国史,求之甚艰,而魏史乃瘗诸汲冢中,虽不敢谓其必禁传读,要之其目的在珍袭于秘府,而不在广布于公众,殆可断言。后世每朝之史,必易代而始布,故吾侪在今日,尚无《清史》可读,此尤旧史半带秘密性之一证也。私家之史,自是为供读而作,然其心目中之读者,各各不同,“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盖以供当时贵族中为人臣子者之读也。司马光《资治通鉴》,其主目的以供帝王之读。其副目的以供大小臣僚之读,则吾既言之矣。司马迁《史记》,自言“藏诸名山,传与其人”,盖将以供后世少数学者之读也。自馀诸史目的略同,大率其读者皆求诸禄仕之家与好古绩学专门之士。夫著作家必针对读者以求获其所希望之效果,故缘读者不同,而书之精神及其内容组织亦随而不同,理固然也。读者在禄仕之家,则其书宜为专制帝王养成忠顺之臣民;读者在绩学专门之士,则其书不妨浩瀚杂博奥衍,以待彼之徐整理而自索解。而在此两种读者中,其对于人生日用饮食之常识的史迹,殊非其所渴需;而一般民众自发自进的事业,或反为其所厌忌。质而言之,旧史中无论何体何家,总不离贵族性,其读客皆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国民性之畸形的发达。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类之史,在前代或为其所甚需要。非此无以保社会之结合均衡,而吾族或早已溃灭。虽然,此种需要,在今日早已过去,而保存之则惟增其毒。在今日惟个性圆满发达之民,自进而为种族上,地域上,职业上之团结互助,夫然后可以生存于世界而求有所贡献。而历史其物,即以养成人类此种性习为职志。今之史家,常常念吾书之读者与彼迁记光鉴之读者绝不同伦,而矢忠覃精以善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无罪于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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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71 复次,历史为死人——古人而作耶?为生人——今人或后人而作耶?据吾侪所见,此盖不成问题,得直答曰为生人耳。然而旧史家殊不尔尔,彼盖什九为死人作也。史官之初起,实由古代人主欲纪其盛德大业以昭示子孙;故纪事以宫廷为中心,而主旨在隐恶扬善。观《春秋》所因鲁史之文而可知也。其有良史,则善恶毕书,于是褒贬成为史家特权。然无论为褒为贬,而立言皆以对死人则一也。后世奖厉虚荣之涂术益多,墓志家传之类,汗牛充栋;其目的不外为子孙者欲表扬其已死之祖父;而最后荣辱,一系于史。驯至帝者以此为驾驭臣僚之一利器。试观明清以来饰终之典,以“宣付史馆立传”为莫大恩荣,至今犹然;则史之作用可推矣。故如魏收市佳传以骄侪辈,袁枢谢曲笔以忤乡人(看《北史》收传,《宋史》枢传),贤否虽殊,而壹皆以陈死人为鹄。后人评史良秽,亦大率以其书对于死人之态度是否公明以为断。乃至如各史及各省府县志,对于忠义节孝之搜访,惟恐不备。凡此皆求有以对死者也。此类观念,其在国民道德上有何等关系,自属别问题。若就史言史,费天地间无限缣素,乃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长,果何为者。夫史迹为人类所造,吾侪诚不能于人外求史。然所谓“历史的人格者,”别自有其意义与其条件(此意义与条件,当于第七章说明之)。史家之职,惟在认取此“人格者”与其周遭情状之相互因果关系而加以说明。若夫一个个过去之古人,其位置不过与一幅之画,一座之建筑物相等。只能以彼供史之利用,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抑甚明矣。是故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死人本位的历史,实史界改造一要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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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73 复次,史学范围,当重新规定,以收缩为扩充也。学术愈发达则分科愈精密;前此本为某学附庸,而今则蔚然成一独立科学者,比比然矣。中国古代,史外无学,举凡人类智识之记录,无不丛纳之于史,厥后经二千年分化之结果,各科次第析出,例如天文、历法、官制、典礼、乐律、刑法等,畴昔认为史中重要部分,其后则渐渐与史分离矣。今之旧史,实以年代记及人物传之两种原素糅合而成。然衡以严格的理论,则此两种者实应别为两小专科,曰“年代学”,曰“人谱学”——即“人名辞典学”,而皆可谓在史学范围以外。若是乎,则前表所列若干万卷之史部书,乃无一部得复称为史。若是乎,畴昔史学硕大无朋之领土,至是乃如一老大帝国,逐渐瓦解而无复馀。故近代学者,或昌言史学无独立成一科学之资格,论虽过当,不为无见也。虽然,今之史学,则既已获有新领土。而此所谓新领土,实乃在旧领土上而行使新主权。例如天文:自《史记·天官书》迄《明史·天文志》皆以星座躔度等记载,充满篇幅;此属于天文学范围,不宜以入历史,固也。虽然,就他方面言之,我国人何时发明中星,何时发明置闰,何时发明岁差,乃至恒星行星之辨别,盖天浑天之论争,黄道赤道之推步,……等等,此正吾国民继续努力之结果,其活动状态之表示,则历史范围以内之事也。是故天文学为一事,天文学史又为一事。例如音乐:各史《律历志》及《乐书》、《乐志》详述五声十二律之度数,郊祀铙歌之曲辞,此当委诸音乐家之专门研究者也。至如汉晋间古雅乐之如何传授,如何废绝,六朝南部俚乐之如何兴起,隋唐间羌胡之乐谱乐器如何输入,来自何处,元明间之近代的剧曲如何发展,此正乃历史范围以内之事也。是故音乐学为一事,音乐史又为一事。推诸百科,莫不皆然。研究中国哲理之内容组织,哲学家所有事也;述哲学思想之渊源及其相互影响,递代变迁,与夫所产之结果,史家所有事也。研究中国之药剂证治,医家所有事也;述各时代医学之发明及进步,史家所有事也。对于一战争,研究其地形,厄塞,机谋,进止,以察其胜负之由,兵家所有事也;综合古今战役而观兵器战术之改良进步,对于关系重大之诸役,寻其起因,而推论其及于社会之影响,史家所有事也。各列传中,记各人之籍贯门第传统等等,谱牒家所有事也;其嘉言懿行,摭之以资矜式,教育家所有事也;观一时代多数人活动之总趋向,与夫该时代代表的人物之事业动机及其反响,史家所有事也。由此言之:今后史家,一面宜将其旧领土一一划归各科学之专门,使为自治的发展,勿侵其权限;一面则以总神经系——总政府自居,凡各活动之相,悉摄取而论列之。乃至前此亘古未入版图之事项——例如吾前章所举隋唐佛教,元明小说等,悉吞纳焉以扩吾疆宇,无所让也。旧史家惟不明此区别,故所记述往往侵入各专门科学之界限,对于该学,终亦语焉不详,而史文已繁重芜杂而不可殚读。不宁惟是,驰骛于此等史外的记述,则将本范围内应负之职责而遗却之,徒使学者读破万卷,而所欲得之智识,仍茫如捕风。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节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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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75 复次,吾侪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我国人无论治何种学问,皆含有主观的作用——搀以他项目的,而绝不愿为纯客观的研究。例如文学,欧人自希腊以来,即有“为文学而治文学”之观念。我国不然,必日因文见道。道其目的,而文则其手段也。结果则不诚无物,道与文两败而俱伤。惟史亦然: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无不播其毒。孔子所修《春秋》,今日传世最古之史书也。宋儒谓其“寓褒贬,别善恶”;汉儒谓其“微言大义,拨乱反正”;两说孰当,且勿深论。要之,孔子作《春秋》,别有目的,而所记史事,不过借作手段,此无可疑也。坐是之故,《春秋》在他方面有何等价值,此属别问题;若作史而宗之,则乖莫甚焉。例如二百四十年中,鲁君之见弑者四(隐公,闵公,子般,子恶),见逐者一(昭公),见戕于外者一(桓公),而《春秋》不见其文,孔子之徒,犹云“鲁之君臣未尝相弑”。(《礼记》明堂位文)又如狄灭卫,此何等大事,因掩齐桓公之耻,则削而不书(看闲二年《穀梁传》“狄灭卫”条下)。晋侯传见周天子,此何等大变,因不愿暴晋文公之恶,则书而变其文(看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条下《左传》及《公羊传》)。诸如此类,徒以有“为亲贤讳”之一主观的目的,遂不惜颠倒事实以就之。又如《春秋》记杞伯姬事前后凡十馀条,以全部不满万七千字之书,安能为一妇人去分尔许篇幅,则亦日借以奖厉贞节而已。其他记载之不实,不尽,不均,类此者尚难悉数。故汉代今文经师,谓《春秋》乃经而非史,吾侪不得不宗信之。盖《春秋》而果为史者,则岂惟如王安石所讥断烂朝报,恐其秽乃不灭魏收矣。顾最不可解者,孔叟既有尔许微言大义,何妨别著一书,而必淆乱历史上事实以惑后人,而其义亦随之而晦也。自尔以后,陈陈相因,其宗法孔子愈笃者,其毒亦愈甚,致令吾侪常有“信书不如无书”之叹。如欧阳修之《新五代史》,朱熹之《通鉴纲目》,其代表也。郑樵之言曰:“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章,无待美刺。读萧曹之行事,岂不知其忠良?见莽卓之所为,岂不知其凶逆?……而当职之人,不知留意于宪章,徒相尚于言语。正犹当家之妇,不事饔飧,专鼓唇舌。”(《通志》总序)此言可谓痛切。夫史之性质,与其他学术有异;欲为纯客观的史,是否事实上所能办到,吾犹未敢言。虽然,吾侪有志史学者,终不可不以此自勉;务持鉴空衡平之态度,极忠实以搜集史料,极忠实以叙论之,使恰如其本来。当如格林威尔所云“画我须是我”。当如医者之解剖,奏刀砉砉,而无所谓恻隐之念扰我心曲也。乃至对本民族偏好溢美之辞,亦当力戒。良史固所以促国民之自觉,然真自觉者决不自欺,欲以自觉觉人者尤不宜相蒙。故吾以为今后作史者,宜于可能的范围内,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客观,以史为目的而不以为手段。夫然后有信史,有信史然后有良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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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77 复次,吾前言人类活动相而注重其情态。夫摹体尚易,描态实难。态也者,从时间方面论,则过而不留;后刹那之态方呈,前刹那之态已失。从空间方面论,则凡人作一态,实其全身心理生理的各部分协同动作之结果,且又与环境为缘;若仅为局部的观察,睹其一而遗其他,则真态终末由见试任取一人而描其一日之态,犹觉甚难。而况史也者,积千万年间千千万万生死相续之人,欲观其继续不断之全体协同动作,兹事抑谈何容易。史迹既非可由暝想虚构,则不能不取资于旧史;然旧史所能为吾资者,乃如儿童用残之旧课本,原文本已编辑不精,讹夺满纸;而复东缺一叶,西缺数行,油污墨渍,存字无几。又如电影破片,若干段已完全失却,前后不相衔接;其存者亦罅漏模糊,不甚可辨。昔顾炎武论春秋战国两时代风尚之剧变,而深致叹息于中间百三十三年史文之阙佚。(《日知录》卷十三)夫史文阙佚,虽仅此百三十三年,而史迹之湮亡,则其数量云胡可算。盖一切史迹,大半藉旧史而获传;然旧史著作之目的,与吾侪今日所需求者多不相应;吾侪所认为极可宝贵之史料,其为旧史所摈弃而遂湮没以终古者,实不知凡几。吾侪今日,乃如欲研究一燹馀之芜城废殿,从瓦烁堆中搜集断椽破甓,东拼西补,以推测其本来规制之为何若;此种事业,备极艰辛,犹且仅一部分有成功希望,一部分或竟无成功希望。又不惟残缺之部分为然耳;即向来公认为完全美备之史料,——例如正史——试以科学的眼光严密审查,则其中误者伪者又不知凡几。吾侪今日对于此等史迹,殆有一大部分须为之重新估价;而不然者,则吾史乃立于虚幻的基础之上,而一切研索推论,皆为枉费。此种事业,其艰辛亦与前等,而所得或且更微末。以上两种劳作,一曰搜补的劳作,二曰考证的劳作,皆可谓极不经济的——劳多而获少的。虽然,当知近百年来欧洲史学所以革新,纯由此等劳作导其先路。吾国史苟不经过此一番爬剔洗炼,则完善之作,终不可期。今宜专有人焉胼手胝足,以耕以畲,以待后人之获。一部分人出莫大之劳费以为代价,然后他部分人之劳费乃可以永节省,此吾侪今日应有之觉悟也。此两种劳作之下手方法,皆于第五章专论之,今不先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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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79 复次,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单辞,不相联属。恰如下等动物,寸寸断之,各自成体。此固由当时文字传写困难,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简单,未加组织之明证也。此例求诸古籍中,如《老子》,如《论语》,如《易传》,如《墨经》,莫不皆然。其在史部,则《春秋》、《世本》、《竹书纪年》,皆其类也。厥后《左传》、《史记》等书,常有长篇记载,篇中首尾完具,视昔大进矣。然而以全书论,仍不过百数十篇之文章汇成一帙而已。《汉书》以下各史,踵效《史记》;《汉纪》、《通鉴》等踵效《左传》;或以一人为起讫,或以一事为起讫。要之不免将史迹纵切横断。《纪事本末》体稍矫此弊;然亦仅以一事为起讫,事与事之间不生联络;且社会活动状态,原不仅在区区数件大事,纪事纵极精善,犹是得肉遗血,得骨遗髓也。吾不尝言历史为过去人类活动之再现耶?夫活动而过去,则动物久已消灭。曷为能使之再现,非极巧妙之技术不为功也。故真史当如电影片,其本质为无数单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复前张后张紧密衔接,成为一轴;然后射以电光,显其活态。夫舍单张外固无轴也;然轴之为物,却自成一有组织的个体,而单张不过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数片,全没却其相互之动相,木然只影,黏著布端,观者将却走矣。惟史亦然,人类活动状态,其性质为整个的,为成套的,为有生命的,为有机能的,为有方向的,故事实之叙录与考证,不过以树史之躯干,而非能尽史之神理。善为史者之驭事实也:横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与其交光,然后甲事实与乙事实之关系明,而整个的不至变为碎件。纵的方面最注意于其来因与其去果,然后前事实与后事实之关系明,而成套的不至变为断幅。是故不能仅以叙述毕乃事。必也有说明焉;有推论焉。所叙事项虽千差万别,而各有其凑笱之处;书虽累百万言,而筋摇脉注,如一结构精悍之短札也。夫如是,庶可以语于今日之史矣。而惜久求诸我国旧史界,竟不可得;即欧美近代著作之林,亦不数数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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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81 今日所需之史,当分为专门史与普遍史之两途。专门史如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治专门史者,不惟须有史学的素养,更须有各该专门学的素养。此种事业,与其责望诸史学家,毋宁责望诸各该专门学者。而凡治各专门学之人,亦须有两种觉悟;其一,当思人类无论何种文明,皆须求根柢于历史。治一学而不深观其历史演进之迹,是全然蔑视时间关系,而兹学系统,终末由明瞭。其二,当知今日中国学界,已陷于“历史饥饿”之状况,吾侪不容不亟图救济。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则全部分之真相亦终不得见。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决非一般史学家所能办到,而必有待于各学之专门家分担责任。此吾对于专门史前途之希望也。专门史多数成立,则普遍史较易致力,斯固然矣。虽然,普遍史并非由专门史丛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须别具一种通识,超出各专门事项之外,而贯穴乎其间。夫然后甲部分与乙部分之关系见,而整个的文化,始得而理会也。是故此种事业,又当与各种专门学异其范围,而由史学专门家任之。昔自刘知几以迄万斯同,皆极言众手修史之弊,郑樵章学诚尤矢志向上,以“成一家之言”为鹄,是皆然矣。虽然,生今日极复杂之社会,而欲恃一手一足之烈,供给国人以历史的全部知识,虽才什左马,识伯郑章,而其事终不可以致。然则当如之何?曰,惟有联合国中有史学兴味之学者,各因其性之所嗜与力之所及,为部分的精密研究。而悬一公趋之目的与公用之研究方法,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则数年之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现。善乎黄宗羲之言曰:“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明儒学案发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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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87 中国历史研究法 第四章 说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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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89 治玄学者与治神学者或无须资料,因其所致力者在瞑想,在直觉,在信仰,不必以客观公认之事实为重也。治科学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为社会科学,罔不恃客观所能得之资料以为其研究对象。而其资料愈简单固定者,则其科学之成立也愈易,愈反是则愈难。天文学所研究之对象,其与吾侪距离可谓最远;然而斯学之成为科学最早,且已决定之问题最多者。何也?其对象之为物较简单,且以吾侪渺小短促之生命与彼相衡,则彼殆可指为恒存而不坏。治此学者,第一无资料罣漏之患,第二无资料散失之患,故成功最易焉。次如地质学,地文学等,其资料虽趋复杂;然比较的含固定性质,研究亦较易。次如生物学等,蕃变之态益甚,资料之选择与保存渐难矣。又如心理学等,其资料虽俯拾即是,无所谓散失与不散失;然而无具体的物象可指,且其态稍纵即逝,非有极强敏之观察力不能捉取,故学者以为难焉。史学所以至今未能完成一科学者,盖其得资料之道,视他学为独难。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史料者何?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思想行事留痕者本已不多,所留之痕,又未必皆有史料的价值。有价值而留痕者,其丧失之也又极易。因必有证据,然后史料之资格备;证据一失,则史料即随而湮沈。而证据散失之途径甚多:或由有意隐匿,例如清廷之自改实录。(详第五章)或由有意蹂躏,例如秦之烧列国史记。或由一新著作出,而所据之旧资料遂为所淹没,例如唐修《晋书》成,而旧史十八家俱废。或经一次丧乱,而大部分史籍悉沦没,如牛弘所论书有五厄也。或孤本孤证散在人间,偶不注意,即便散亡,斯则为例甚多,不可确举矣。要而言之,往古来今之史料,殆如江浪淘沙,滔滔代逝。盖幸存至今者,殆不逮吾侪所需求之百一也。其幸而存者,又散在各种遗器遗籍中,东鳞西爪,不易寻觅;即偶寻得一二,而孤证不足以成说,非荟萃而比观不可,则或费莫大之勤劳而无所获。其普通公认之史料,又或误或伪,非经别裁审定,不堪引用。又斯学所函范围太广,各人观察点不同;虽有极佳良现存之史料,苟求之不以其道,或竟熟视无睹也。合以上诸种原因,故史学较诸他种科学,其搜集资料与选择资料,实最劳而最难。史学成就独晚,职此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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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91 时代愈远,则史料遗失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此常识所同认也。虽然,不能谓近代便多史料,不能谓愈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例如中日甲午战役,去今三十年也然,吾侪欲求一满意之史料,求诸记载而不可得,求诸耆献而不可得。作史者欲为一翔实透辟之叙述,如《通鉴》中赤壁、淝水两役之比,抑已非易易。例如二十年前,“制钱”为国家唯一之法币。“山西票号”管握全国之金融,今则此两名辞久已逸出吾侪记忆线以外;举国人能道其陈迹者,殆不多觏也。一二事如此,他事则亦皆然;现代且然,而远古更无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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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93 孔子有言:“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不治史学,不知文献之可贵,与夫文献散佚之可为痛惜也。距今约七十年前,美国人有彭加罗夫(H.H.Bancroft)者,欲著一《加里佛尼省志》。竭毕生之力,倾其极富之家资,誓将一切有关系之史料搜辑完备,然后从事。凡一切文件,自官府公牍,下至各公司各家庭之案卷帐簿,愿售者不惜重价购之,不愿售者展转借钞之。复分队派员诹询故老,搜其口碑传说。其书中人物有尚生存者,彼用种种方法巧取其谈话及其经历。如是者若干年,所丛集之资料盈十室。彼乃随时将其所得者为科学分类,先制成“长编式”之史稿,最后乃进而从事于真著述。若以严格的史学论,则采集史料之法,必如此方为合理。虽然,欲作一旧邦之史,安能以新造之加里佛尼省为比例?且此种“美国风”的搜集法,原亦非他方人所能学步。故吾侪今日之于史料,只能以抱残守缺自甘。惟既矢志忠实于史,则在此残缺范围内,当竭吾力所能逮,以求备求确,斯今日史学之出发点也。吾故于此章探索史料之所在,且言其求得之之途径,资省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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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95 得史料之途径,不外两种:一曰在文字记录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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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97 (一)在文字记录以外者 此项史料之性质,可略分为三类:曰现存之实迹;曰传述之口碑;曰遗下之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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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8999 (甲)现存之实迹及口碑 此所谓实迹,指其全部现存者。质言之,则现代史迹——现在日日所发生之事实,其中有构成史料价值者之一部分也。吾侪居常慨叹于过去史料之散亡。当知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吾侪今日不能将其耳闻目见之史实,搜辑保存,得毋反欲以现代之信史,责望诸吾子孙耶?所谓现在日日发生之事实,有构成史料之价值者何耶?例如本年之事,若粤桂川湘鄂之战争,若山东问题日本之提出交涉与我之拒绝,若各省议会选举之丑态,若京津间中交银行挤兑风潮,若上海商教联合会之活动,……等。凡此等事,皆有其来因去果,将来在史上确能占有相当之篇幅,其资料皆琅琅在吾目前,吾辈不速为收拾以贻诸方来,而徒日日欷歔,望古遥集,奚为也?其渐渐已成陈迹者,例如三年前学界之五四运动,如四年前之张勋复辟,如六年前之洪宪盗国,如十年前之辛亥革命,如二十年前之戊戌政变,拳匪构难,如二十五年前之甲午战役,……等等,躬亲其役或目睹其事之人,犹有存者。采访而得其口说,此即口碑性质之史料也。司马迁作史,多用此法。如云:“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淮阴侯列传赞》)。如云:“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无足采者。”(《游侠列传赞》)凡此皆用现存之实迹或口碑为史料之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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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001 (乙)实迹之部分的存留者前项所论,为实迹之全部,盖并其能活动之人与所活动之相皆具焉。本条所谓实迹者,其人与相皆不可得见矣;所留者,仅活动制成品之一种委蜕而已。求诸西洋,例如埃及之金字塔及塔中所藏物,得此而五六千年前之情状,略可见焉;如意大利之三四名都,文艺复兴时代遗物,触目皆是。此普遍实迹之传留者也。例如入埃汾河之索士比亚遗宅,则此诗圣之环境及其性行,宛然在望。登费城之议事堂,则美十三州制宪情状凑会心目。此局部实迹之传留者也。凡此者苟有一焉,皆为史家鸿宝。我国人保存古物之念甚薄,故此类实迹能全者日稀,然亦非绝无。试略举其例:如万里长城一部分为秦时遗物,众所共见也。如始皇所开驰道,参合诸书,尚能察其路线;而二千年来官驿之一部分,多因其旧。如汉通西域之南北两道,虽中间一段沦于沙漠,而其沿袭至今者十尚六七。凡此之类,殆皆非人力所能湮废,而史家永世之宝也。又如今之北京城,其大部分为明永乐四年至十八年(西一四○五至一四二○)间所造,诸城堞宫殿乃至天坛社稷坛等,皆其遗构;十五世纪之都会,其规模如此其宏壮,而又大段完整以传至今者,全世界实无此比。此外各地方之城市,年代更古者尚多焉。又如北京彰仪门外之天宁寺塔,实隋开皇时物,观此可以知六世纪末吾国之建筑术为何如。如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之佛像,为北魏太安迄太和间所造(西四五五至四九九),种类繁多,雕镌精绝。观此可以知五世纪时中国雕刻美术之成绩,及其与印度希腊艺术之关系:以之与龙门诸造像对照,当时佛教信仰之状况,亦略可概见。【1】如北京旧钦天监之元代观象仪器及地图等,观之可以见十六世纪中国科学之一斑也。【2】昔司马迁作《孔子世家》,自言,“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低徊留之不能去焉。”作史者能多求根据于此等目睹之事物,史之最上乘也。其实此等史料俯拾即是。吾不必侈语远者大者,请举吾乡一小事为例,吾乡一古屋,明中叶吾祖初迁时所建,累蚝壳为墙,厚二尺馀,结构致密,乃胜砖甓,至今族之宗嫡居焉。即此亦可见十五六世纪时南部濒海乡村之建筑,与其聚族袭产之规则。此宁非一绝好史料耶?夫国中实迹存留若此类者何限。惜旧史家除朝廷典章制度及圣贤豪杰言论行事外不认为史,则此等史料,弃置不顾,宜也。今之治史者,能一改其眼光,知此类遗迹之可贵,而分类调查搜积之;然后用比较统计的方法,编成抽象的史料,则史之面目一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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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003 (丙)已湮之史迹,其全部意外发现者此为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苟获其一,则裨益于史乃无量。其最显著之例,如六十年前意大利拿波里附近所发见之邦渒古城,盖罗马共和时代为火山流焰所盖者,距今垂二千年矣。自此城发现后,意人发掘热骤盛,罗马城中续得之遗迹,相继不绝,而罗马古史乃起一革命,旧史谬误,匡正什九。此种意外史料,他国罕闻。惟我国当民国八年,曾在直隶钜鹿县发见一古城,实宋大观二年(西一一零八)被黄河淹没者,距今垂九百年矣。惜乎国无政而民无学,一任遗迹散佚破坏以尽,所留以资益吾侪者甚希。苟其能全部保存,而加以科学的整理,则吾侪最少可以对于宋代生活状况得一明确印象,宁非快事?【3】然吾因此忽涉遐想,以为数千年来河患如彼其剧,沿旧河道两岸城邑,如钜鹿之罹厄者或不止一次,不止一处,颇冀他日再有发现焉。若果尔者,望国人稍加注意,毋任其如今度之狼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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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005 (丁)原物之宝存或再现者古器物为史料之一部分,尽人所能知也。器物之性质,有能再现者,有不能再现者。其不能再现者,例如绘画绣织及一般衣服器具等,非继续珍重收藏,不能保存。在古代未有公众博物院时,大抵宫廷享祚久长贵族阀阅不替之国,恒能获传此等故物之一部分。若如中国之惯经革命且绝无故家遗族者,虽有存焉寡矣。今存画最古者极于唐,然已无一帧焉能确辨其真赝。壁画如岱庙所涂,号称唐制,实难征信;惟最近发见之高昌一壁,称绝调矣。【4】纸绢之画及刻丝画,上溯七八百年前之宋代而止。至衣服及其他寻常用具,则清乾嘉遗物,已极希见,更无论远昔也。故此类史料,在我国可谓极贫乏焉。其能再现者,则如金石陶瓿之属,可以经数千年瘗土中,复出而供吾侪之研索。试举其类,(1)曰殷周间礼器:汉许慎《说文序》,言“郡国往往予山川间得鼎彝,”是当时学者中,已有重视之者;而搜集研究,曾无闻焉;至宋代始启端绪,寻亦中绝。【5】至清中叶以后而极盛。据诸家所记有文字款识之器,宋代著录者六百四十三,清代著录者二千六百三十五,而内府所藏尚不与焉。【6】此类之器,除所镌文字足补史阙者甚多,当于次条别论外。吾侪观其数量之多,可以想见当时社会崇尚此物之程度;观其种类之异,可以想见当时他种器物之配置;观其质相之纯固,可以想见当时铸冶术精良;观其花纹之复杂优美,图案之新奇渊雅,可以想见当时审美观念之发达。凡此皆大有造于史学者也。(2)曰兵器:最占者如殷周时之碉戈矢镞等,最近者如汉晋间弩机等。(3)曰度量衡器:如秦权,秦量,汉建初尺,新莽始建国尺,晋前尺,汉量,汉钟,汉钫,汉斛等,制度之沿革可考焉。(4)曰符玺:上自秦虎符;下迄唐宋鱼符;又秦汉间玺印封泥之属,出土者千数;于研究当时兵制官制,多所补助。(5)曰镜属:自秦汉至元明,比其年代,观其款识,可以寻美术思想发展之迹。(6)曰货币:上溯周末列国,下迄晚清,条贯而絮校之,盖与各时代之经济状况息息相关也。此六者皆铜器之属,此外铜制杂器存者尚多,不备举。铜在诸金属中,比较的能耐久,而冶铸之起原亦较古,故此类史料之供给,称丰富焉。然金属器一毁即亡,故失亦甚易;观宋器今存者百不一二,可推知也。清潘祖荫谓古代金属器,在秦、后汉、隋、后周、宋、金,曾经六厄,而随时沈霾毁弃盗铸改为者尚不兴焉。【7】晚近交通大开,国内既无专院以事搜藏,而胡贾恒以大力负之以走,凡百古物,皆次第大去其国;昔之丰富者,今转涸竭;又不独铜器为然矣。(7)曰玉石:古玉镌文字者少,故难考其年代;然汉以前物传至今者确不乏,以难毁故也。吾侪研究古玉,亦可以起种种联想:例如观其雕纹之美,可知其攻玉之必有利器;观其流行之盛,可推见古代与产玉区域交通之密,此皆足资史料者也。至石刻研究,则久已成专门之学。自岐阳石鼓,李斯刻石,以迄近代,聚其拓片,可汗百牛。其文字内容之足裨史料者几何,下条论之,兹不先赘。至如观所刻儒佛两教所刻之石经,可以想见古人气力之雄伟;且可比较两教在社会上所凭藉焉。【8】又如观汉代各种石刻画像,循溯而下,以至魏齐造像,唐昭陵石马,宋灵岩罗汉,明碧云刻桷,清圆明雕柱等,比较研究,不啻一部美术变迁史矣。【9】又如桥柱井阑石阙地莂等类,或可以睹异制,或可以窥殊俗,无一非史家取材之资也。(8)曰陶瓷:吾国以制瓷擅天下,外人至以吾国名名斯物。今存器孔多,派别尤众,治者别有专家,不复具论。陶器比来出土愈富,间有碎片,范以极奇古之文字,流传当出三代上。综此两物,以观其递嬗趋良之迹,亦我民族艺术的活动之一表征也。(9)曰瓦砖:我族以宅居大平原之故,石材缺乏,则以人造之砖瓦为建筑主要品,故斯物发达最早,且呈种种之进步。今之瓦当专瓿,殆成考古一专科矣。(10)曰地层中之石器:兹事在中国旧骨董家,曾未留意;晚近地质学渐昌,始稍有从事者。他日研究进步,则有史以前之生活状态,可以推见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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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007 器物本人类活动结果中之一小部分,且其性质已纯为固定的;而古代孑遗之物,又不过此小部分之断片耳。故以上所举各项,在史料中不过占次等位置。或对于其价值故为夸大,吾无取焉。虽然,善为史者,固可以举其所闻所见无一而非史料,岂其于此可宝之故物而遗之?惟史学家所以与骨董家异者,骨董家之研究,贵分析的而深入乎该物之中;史学家之研究,贵概括的而横通乎该物之外。吾前所论列,已略示其端倪。若循此而更进焉,例如当其研究铜器也,则思古代之中国人何以特精范铜,而不能如希腊人之琢石;当其研究瓷器也,则思中古之中国人何以能独擅窑窑,而不能如南欧人之制玻璃。凡此之类,在在归纳诸国民活动状况中,悉心以察其因果,则一切死资料皆变为活资料矣。凡百皆然,而古物其一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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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09009 (戊)实物之模型及图影 实物之以原形原质传留至今者,最上也。然而非可多觏。有取其形范以图之,而图范获传于今,抑其次也。例如汉晋之屋舍灶硙杵臼,唐人之服装髻形乐器及戏剧面具,今日何由得见;然而有殉葬之陶制明器,殊形诡类至伙,若能得一标准以定其年代,则其时社会状况,仿佛可见也。又如唐画中之屋宇服装器物及画中人之仪态,必为唐时现状或更古于唐者,宋画必为宋时现状或更古于宋者,吾侪无论得见真本或摹本,苟能用特殊的观察,恒必有若干稀奇史料,可以发见。则亦等于间接的目睹矣。夫著作家无论若何淹博,安能尽见其所欲见之物?从影印本中间接复间接以观其概,亦慰情胜无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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