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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字记录的史料 前项所论记录以外的史料,时间空间皆受限制。欲作数千年之史,而记述又互于社会之全部,其必不能不乞灵于记录明矣。然记录之种类亦甚繁,今当分别论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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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旧史 旧史专以记载史事为职志,吾侪应认为正当之史料,自无待言。虽然,等是旧史也,因著作年代,著作者之性格学识,所著书之宗旨体例等种种差别,而其所含史料之价值,亦随而不同。例如《晋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其修史年代与本史相隔太远,而又官局分修,无人负责也。《魏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魏收之人格太恶劣,常以曲笔乱事实也。《元史》所以不餍人望者,以纂修太草率,而董其事者又不通蒙古语言文字也。《新五代史》自负甚高,而识者轻之,以其本属文人弄笔,而又附加以“因文见道”之目的,而史迹乃反非其所甚厝意也。此仅举正史数部以为例,其余编年别史杂史等皆然,持此义以评衡诸史,则价值标准,其亦什得四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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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侪所尚;然则诸史中列传之价值不锐减耶?是又不然。列传之价值,不在其为史而在其为史料。苟史中而非有“各色人等”之列传者,则吾侪读史者将惟见各时代中常有若干半人半兽之武夫出没起伏,聚众相斫,中间点缀以若干篇涂民耳目之诏令秦议,史之为史,如是而已。所谓社会,所谓文化,何丝毫之能睹?旧史之作列传,其本意固非欲以记社会记文化也。然人总不能不生活于社会环境之中,既叙人则不能不涉笔以叙及其环境;而吾侪所最渴需之史料,求诸其正笔而不得者,求诸其涉笔而往往得之。此列传之所为可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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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是也,则对于旧史之评价,又当一变。即以前所评四书言之:例如《晋书》,自刘知几以下共讥其杂采小说,体例不纯。吾侪视之,则何伤者?使各史而皆如陈寿之《三国志》,字字精严,笔笔锤炼,则苟无裴松之之注,吾侪将失去许多史料矣。例如《魏书》,其秽固也。虽然,一个古人之贞邪贪廉等,虽记载失实,于我辈何与,于史又何与?只求魏收能将当时社会上大小情态多附其书以传,则吾所责望于彼者已足,他可勿问也。例如《元史》,猥杂极矣,其中半录官牍,鄙俚一仍原文。然以较《北周书》之“行文必《尚书》,出语皆《左传》”,孰为真面目,孰为可据之史料?则吾毋宁取《元史》也。是故吾侪若以旧史作史读,则马班犹不敢妄许,遑论余子?若作史料读,则二十四史各有短长,略等夷耳。若作史读,惟患其不简严;简严乃能壹吾趋响,节吾精力。若作史料读,惟患其不杂博;杂博乃能扩吾范围,恣吾别择。昔万斯同作《明史稿》,尝自言曰:“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而吾所述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清国史馆斯同传)吾辈于旧史,皆作史稿读,故如斯同书之繁博,乃所最欢迎也。既如是也,则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试举其例:吾侪读《尚书》、《史记》,但觉周武王伐罪吊民之师,其文明程度殆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书克殷世俘》诸篇,谁复能识“血流漂杵”四字之作何解。且吾不尝言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记亮南征事仅得二十字耶?然常璩《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吾侪所以得知兹役始末者,赖璩书也。至如元顺帝系出瀛国公,清多尔衮烝其太后,此等在旧史中,不得不谓为极大之事;然正史曷尝一语道及?欲明真相,非求诸野史焉不可也。是故以旧史作史料读,不惟陈寿与魏收可以等夷;视司马迁班固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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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关系史迹之文件 此等文件,在爱惜文献之国民,搜辑保存,惟力是视。例如英之《大宪章》,法之《人权宣言》,美之《十三州宪法》,其原稿今皆珍袭,且以供公众阅览;其馀各时代公私大小之文件稍有价值者,靡不罗而庋之;试入各地之图书馆博物馆,橱中琅琅盈望皆是也。炯眼之史家,得此则新发明日出焉。中国既无公众收藏之所,私家所蓄,为数有限,又复散布不能稽其迹,湮灭抑甚易;且所宝惟在美术品,其有裨史迹者至微末。今各家著录墨迹,大率断自宋代,再上则唐人写经之类,然皆以供骨董摩挲而已。故吾国此类史料,其真属有用者,恐不过上溯三四百年前物极矣。【11】此等史料,收罗当自近代始。其最大宗者,则档案与函牍也。历代官署档案,汗牛充栋,其有关史迹者,千百中仅一二,而此一二或竟为他处所绝不能得。档案性质,本极可厌,在平时固已束诸高阁,听其蠹朽,每经丧乱,辄荡无复存。旧史纪志两门,取材什九出档案;档案被采入者,则附其书以传,其被摈汰者,则永永消灭;而去取得当与否,则视乎其人之史识。其极贵重之史料,被史家轻轻一抹而宣告死刑以终古者,殆不知凡几也。二千年间,史料之罹此冤酷者,计复何限。往者不可追矣,其现存者之运命,亦危若朝露。吾三十年前在京师,曾从先辈借观总理衙门旧档钞本千馀册,其中关于鸦片战役者便四五十册,他案称是。虽中多极可笑之语,然一部分之事实含在焉,不可诬也。其中尤有清康熙间与俄法往复文件甚多,其时法之元首则路易十四,俄之元首则大彼得也;试思此等文件,在史料上之价值当居何等?今外交部是否尚有全案,此钞本尚能否存在;而将来所谓“清史”者,能否传其要领于百一举在不可知之数。此可见档案之当设法简择保存,所关如是其重也。至于函牍之属,例如明张居正《太岳集》及晚清胡曾左李诸集所载,其与当时史迹关系之重大,又尽人所知矣。善为史者,于此等资料,断不肯轻易放过,盖无论其为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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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所已见所未见,而各人眼光不同彼之所弃,未必不为我之所取也。私家之形状,家传,墓文等类,旧史家认为极重要之史料:吾侪亦未尝不认之。虽然,其价值不宜夸张太过。盖一个人之所谓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在吾侪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轻重;况此等虚荣溢美之文,又半非史实耶?故据吾所立标准以衡量史料,则任昉集中矞皇庄重之竟陵文宣王行状,其价值不如彼叙述米盐琐屑之《奏弹刘整》;而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馀篇碑诔,其价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12】此非好为惊人之论;盖前者专以表彰一个人为目的,且其要点多已采入旧史中;后者乃描述当时社会一部分之实况,而求诸并时之著作,竟无一篇足与为偶也。持此以衡,其孰轻孰重,不已较然可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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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史部以外之群籍:以旧史作史读,则现存数万卷之史部书,皆可谓为非史;以旧史作史料读,则岂惟此数万卷者皆史料,举凡以文字形诸记录者,盖无一而不可于此中得史料也。试举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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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经之中如《尚书》,如《左传》,全部分殆皆史料,《诗经》中之含有史诗性质者亦皆属纯粹的史料,前既言之矣。馀如《易经》之卦辞爻辞,即殷周之际绝好史料;如《诗经》之全部分,如《仪礼》,即周代春秋以前之绝好史料。因彼时史迹太缺乏,片纸只字,皆为环宝,抽象的消极的史料,总可以向彼中求得若干也。以此递推,则《论语》、《孟子》,可认为孔孟时代之史料;《周礼》中一部分,可认为战国史料;二戴《礼记》,可认为周末汉初史料。至如小学类之《尔雅》、《说文》等书,因其名物训诂,以推察古社会之情状,其史料乃益无尽藏也。在此等书中搜觅史料之方法,当于次章杂举其例。至原书中关于前代事迹之记载,当然为史料的性质,不必更论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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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部之书,其属于哲学部分——如儒、道、墨诸家书,为哲学史或思想史之主要史料;其属于科学部分——如医术天算等类书,为各该科学史之主要史料;此众所共知矣。书中有述及前代史迹者,当然以充史料,又众所共知矣。然除此以外,抽象的史料可以搜集者盖甚多。大率其书愈古,其料愈可宝也。若夫唐宋以后笔记类之书,汗牛充栋,其间一无价值之书固甚多;然绝可宝之史料,往往出其间,在治史者能以炯眼拔识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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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之书,其专记史迹之文,当然为重要史料之一部,不待言矣。“纯文学的”之文——如诗辞歌赋等,除供文学史之主要史料外,似与其他方面,无甚关系。其实亦不然。例如屈原《天问》,即治古代史者极要之史料;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即研究汉代掌故极要之史料。至如杜甫自居易诸诗,专记述其所身历之事变,描写其所目睹之社会情状者,其为价值最高之史料,又无待言。章学诚云:“文集者,一人之史也。”(《韩柳年谱书后》)可谓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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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惟诗古文辞为然也,即小说亦然。《山海经》今四库以入小说,其书虽多荒诞不可究诘;然所纪多为半神话半历史的性质,确有若干极贵重之史料出乎群经诸子以外者,不可诬也。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之。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小说且然,他更何论,善治史者能以此种眼光搜捕史料,则古今之书,无所逃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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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岂惟书籍而已,在寻常百姓家故纸堆中往往可以得极珍贵之史料。试举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积年流水帐簿,以常识论之,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倘将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帐簿,及城间乡间贫富旧家之帐簿各数种,用科学方法一为研究整理,则其为瓖宝,宁复可量?盖百年来物价变迁,可从此以得确实资料;而社会生活状况之大概情形,亦历历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谱家谱,又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苟得其详赡者百数十种,为比较的研究,则最少当能于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寿数,得一稍近真之统计。舍此而外,欲求此类资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为物,真所谓“牛溲马勃,具用无遗”,在学者之善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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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类书及古逸书辑本 古书累代散亡,百不存一,观牛弘“五厄”之论,可为浩叹。【13】他项书勿论,即如《隋书·经籍志》中之史部书,倘其中有十之六七能与《华阳国志》、《水经注》、《高僧传》等同其运命,原本流传以迄今日者,吾侪宁不大乐?然终已不可得。其稍弥此缺憾者,惟恃类书。类书者,将当时所有之书分类钞撮而成,其本身原无甚价值;但阅世以后,彼时代之书多佚,而其一部分附类书以幸存,类书乃可贵矣。古籍中近于类书体者,为《吕氏春秋》,而三代遗文,赖以传者已不少。现存类书,自唐之《艺文类聚》,宋之《太平御览》,明之《永乐大典》,以迄清之《图书集成》等,皆卷帙浩瀚,收容丰富,大抵其书愈古,则其在学问上之价值愈高,其价值非以体例之良窳而定,实以所收录古书存佚之多寡而定也。【14】类书既分类,于学者之检查滋便,故向此中求史料,所得往往独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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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乾隆间编《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出逸书多种,尔后辑佚之风大盛。如《世本》、《竹书纪年》及魏晋间人所著史,吾辈犹得稍窥其面目者,食先辈搜辑之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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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欧洲近代学者之研究埃及史,巴比伦史,皆恃发掘所得之古文籍。盖前此臆测之词,忽别获新证而改其面目者,比比然矣。中国自晋以后,此等再发现之古书,见于史传者凡三事:其一在西晋时,其二在南齐时,其三在北宋时,皆记录于竹木简上之文字也。【15】原物皆非久旋佚,齐宋所得,并文字目录皆无传。其在学界发生反响者,惟东晋所得,即前所述《汲冢竹书》是也。汲冢书凡数十车,其整理写定者犹七十五卷,当时盖为学界一大问题,学者之从事研究者,有束晳,王接,卫恒,王庭坚,荀勖,和峤,续咸,挚虞,谢衡,潘滔,杜预等,其讨论概略,尚见史籍中。【16】其原书完整传至今者,惟一《穆天子传》耳;其最著名之《竹书纪年》,则已为赝本所夺。尤有《名》及《周食田法》等书,想为极佳之史料,今不可见矣。而《纪年》中载伯益伊尹季历等事,乃与儒家传说极相反,昔人所引为诟病者,吾侪今乃藉睹历史之真相也。【17】《穆传》所述,多与《山海经》相应,为现代持华种西来说者所假借。此次发见之影响,不为不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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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则有从甘肃新疆发见之简书数百片,其年代则自西汉迄六朝,约七百年间物也。虽皆零缣断简,然一经科学的考证,其裨于史料者乃无量。例如简缣纸三物代兴之次第,隶草楷字体迁移之趋势,乃至汉晋间烽堠地段,屯戍状况,皆可见焉。吾侪因此,转对于晋齐宋之三度虚此发见,不能无遗憾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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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古籍之再现,其大宗者则为甘肃之敦煌石室。中以唐人写佛经为最多,最古者乃上逮符秦。(四世纪中叶)其上乘之品,今什九在巴黎矣;而我教育部图书馆拾其馀沥,犹得七千馀轴;私人所分彝亦千数,此实世界典籍空前之大发见也。其间古经史写本足供校勘者,与夫佛经在今大藏外者皆甚多,不可枚举。其他久佚之著作,亦往往而有。以吾所知,如慧超《往五天竺传》,唐末已亡,忽于此间得其残卷,与法显玄奘之名著鼎足而三,宁非快事?惜其他诸书性质,以传钞旧籍为主,裨助新知稍希;然吾确信苟有人能为统括的整理研究,其陆续供给史界之新资料必不乏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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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之学,逮晚清而极盛。其发达先石刻,次金文,最后则为异军突起之骨甲文。今顺次以论其对于史料上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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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谈石刻者,每盛称其大有造于考史。虽然,吾不敢遽为此夸大之词也。中国石刻,除规模宏大之石经外,造像经幢居十之五,铭墓文居十之四。造像经幢中文字,无关考史,不待问也。铭墓文之价值,其有以愈于彼者又几何?金石家每刺取某碑志中述某人爵里年代及其他小事迹与史中本传相出入者,诧为环宝,殊不知此等薄物细故,在史传中已嫌其赘;今更补苴罅漏,为“点鬼簿”作“校勘记”,吾侪光阴,恐不应如是其贱。是故从石刻中求史料,吾认为所得甚微。其中确有价值者:例如唐建中二年(西七八一)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为基督教初入中国唯一之掌故;且下段附有叙里亚文,尤为全世界所罕见。【20】如元至正八年刻于居庸关之佛经,书以蒙古,畏兀,女真,梵,汉五体;祥符大相国寺中,有元至元三年圣旨碑,书以蒙古,畏兀,汉字,三体;元至正八年之《莫高窟造像记》,其首行有书六体:异族文字,得借此以永其传。【21】如唐长庆间(八二一至八二四)之《唐蕃会盟碑》,将盟约原文,刻两国文字,可以见当时条约格式及其他史实。【22】如开封挑筋教人所立寺,有明正德六年(西一五一一)佚碑,可证犹太人及犹太教入中国之久。【23】诸如此类,良可珍贵。大抵碑版之在四裔者,其有助于考史最宏:如东部之《丸都纪功刻石》(魏正始间),《新罗真兴王定界碑》(陈光大二年),《平百济碑》(唐显庆三年),《刘仁愿纪功碑》(唐麟德龙翔间)等;西部之《裘岑纪功刻石》(汉永和二年),《沙南侯获刻石》(汉永和五年),《刘平国作关城颂》(无年月),《姜行本纪功颂》(唐贞观十四年),《索勋纪德碑》(唐景德元年)等;北部之《苾伽可汗碑》(唐开元二十三年),《阙特勤碑》(唐开元二十年),《九姓回鹘可汗碑》(无年月,亦唐刻)等;南部之《爨宝子碑》(晋大亨四年),《爨龙颜碑》(刘宋大明二年),《平蛮颂》(唐大历十二年),《大理石城碑》,(宋开宝五年)等;皆迹存片石,价重连城。【24】何则?边裔之事,关于我族与他族之交涉者甚钜;然旧史语焉不详,非借助石刻,而此种史料遂湮也。至如内地一般铭窆之文,苟冢中人而无足重轻者,吾何必知其事迹?其人如为历史上重要人物,则史既已有传,而碑志辞多溢美,或反不足信,是故其裨于史料者乃甚希也。研究普通碑版,与其从长篇墓铭中考证事迹,毋宁注意于常人所认为无足重轻之文,与夫文中无足重轻之字句。例如观西汉之《赵王上寿鲁王泮池》两刻石之年号,而知当时诸侯王在所封国内各自纪年。【25】观汉碑阴所纪捐钱数,而略推当时之工价物价。【26】此所谓无足重轻之字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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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观各种买地莂,可察社会之迷信,滑稽的心理。【27】观元代诸圣旨碑,可见当时奇异之文体及公文格式。【28】此所谓无足重轻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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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从石刻中搜史料,乃与昔之金石学家异其方向。吾最喜为大量的比较观察,求得其总括的概象,而推寻其所以然。试举其例:吾尝从事于石画的研究:见汉石有书无数,魏晋以后则渐少,以至于绝;此何故者?石画惟山东最多,次则四川,他省殆无有;此又何故者?吾尝从事于佛教石刻的研究:见造像惟六朝时最多,前乎此者无有,后乎此者则渐少;此何故者?同是六朝也,惟北朝之魏齐独多,南朝及北周则极少;此又何故者?河南之龙门造像千馀龛,魏齐物什而七八,隋刻仅三耳;而山东之千佛、云门、玉函诸山,殆皆隋刻,直隶之宣雾山南响堂山,又殆皆唐刻;此又何故者?自隋而经幢代造像以兴,迄唐而极盛,此又何故者?宋以后而此类关于佛教之小石刻,殆皆灭绝,此又何故者?历代佛教徒所刻佛经,或磨崖,或藏洞,或建幢,所至皆是,而儒经道经则甚希;此又何故者?吾尝从事于墓文的研究:见北魏以后,墓志如鲫,两汉则有碑而无志;此何故者?南朝之东晋宋齐梁陈,墓文极希,不逮并时北朝百分之二三;此又何故者?此不过随举数例,若采用吾法,则其可以综析研究之事项更甚多,固无待言。吾之此法,先求得其概象,然后寻其原因,前文所谓“何故何故”,吾有略能解答者,有全未能解答者。然无论何项,其原因皆甚复杂,而与社会他部分之事实有种种联带关系,则可断言也。此种搜集史料方法,或疑其琐碎无用,实乃不然。即如佛教石刻一项,吾统观而概想之,则当时四五百年间社会迷信之状况,能活现吾前;其迷信之地方的分野与时代的蜕变,亦大略可睹;舍此以外,欲从旧史中得如此明确之印象,盖甚难也。吾前所言抽象的史料,即属此种。凡百皆然,而石刻之研究,亦其一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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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之研究以商周彝器为主。吾前已曾言其美术方面之价值矣,今更从文字款识上有所论列。金文证史之功,过于石刻;盖以年代愈远,史料愈湮,片鳞残甲,罔不可宝也。例如周宣王伐狁之役,实我民族上古时代对外一大事,其迹仅见《诗经》,而简略不可理;及《小盂鼎》、《虢季子白盘》、《不敦》、《梁伯戈》诸器出世,经学者悉心考释,然后兹役之年月,战线,战略,兵数,皆历历可推。【29】又如西周时民间债权交易准折之状况,及民事案件之裁判,古书中一无可考;自《曶鼎》出,推释之即略见其概。【30】馀如《克鼎》、《大盂鼎》、《毛公鼎》等,字数抵一篇《尚书》,典章制度之藉以传者盖多矣。又如《秦诅楚文》,于当时宗教信仰情状,两国交恶始末,皆有关系;虽原器已佚,而摹本犹为瓖宝也。【31】若衡以吾所谓抽象的史料者,则吾曾将金文中之古国名,试一搜集,竞得九十馀国,其国在春秋时已亡者,盖什而八九矣。若将此法应用于各方面,其所得必当不乏也。至如文字变迁之迹,赖此大明,而众所共知,无劳喋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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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十五六年前,在河南安阳县治西五里之小屯,得骨甲文无数,所称“殷墟书契”者是也。初出时,世莫识其文,且莫能名其为何物;十年来经多数学者苦心钻索,始定其为龟甲兽骨之属,其发见之地为殷故都,其所椠为殷时文字,字之可识者略已过千,文亦浸可读。于是为治古代史者莫大之助。盖吾侪所知殷代史迹,除《尚书》中七篇,及《史记》之《殷本纪》、《三代世表》外,一无所有;得此乃忽若辟一新殖民地也。此项甲文中所含史料,当于叙述殷代史时引用之,今不先举。要之此次之发见,不独在文字源流学上开一新生面,而其效果可及于古代史之全体,吾不惮昌言也,金石证史之价值,此其最高矣。【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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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外国人著述 泰西各国,交通夙开,彼此文化,亦相匹敌;故甲国史料,恒与乙国有关系;即甲国人专著书以言乙国事者亦不少。我国与西亚及欧非诸文化国既窎隔,亘古不相闻问;其在西北徼,与我接触之民族虽甚多;然率皆蒙昧,或并文字而无之,遑论著述。印度文化至高,与我国交通亦早;然其人耽悦冥想,厌贱世务,历史观念,低至零度。故我国犹有法显、玄奘、义净所著书,为今世治印度史者之宝笈;【33】然而印度硕学,曾游中国者百计,《梵书》记中国事者无闻焉。若日本,则自文化系统上论,五十年前,尚纯为我附庸;其著述之能匡裨我者甚希也。故我国史迹,除我先民躬自记录外,未尝有他族能为我稍分其劳。唐时有阿拉伯人侨商中国者所作游记,内有述黄巢陷广东情状者,真可谓凤毛麟角。其欧人空前述作,则惟马哥波罗一游记,欧人治东学者至今宝之。【34】次则拉施特之《元史》,所述皆蒙古人征服世界事;而于中国部分未之及,仅足供西北徼沿革兴废之参考而已。【35】五六十年以前欧人之陋于东学,一如吾华人之陋于西学;其著述之关于中国之记载及批评者,多可发噱。最近则改观矣,其于中国古物,其于佛教,其于中国与外国之交涉,皆往往有精诣之书,为吾侪所万不可不读。【36】盖彼辈能应用科学方法以治史,善搜集史料而善驾驭之,故新发明往往而有也。虽然,仅能为窄而深之局部的研究,而未闻有从事于中国通史者。盖兹事艰钜,原不能以责望于异国人矣。日本以欧化治东学,亦颇有所启发,然其业未成。【37】其坊间之《东洋史》、《支那史》等书累累充架,率皆卤莽灭裂,不值一盼。而现今我国学校通用之国史教科书,乃率皆裨贩迻译之以充数,真国民莫大之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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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列举,虽未云备;然史料所自出之处,已略可见。循此例以旁通之,真所谓“取诸左右逢其原”矣。吾草此章竟,吾忽起无限感慨:则中国公共收藏机关之缺乏,为学术不能进步之极大原因也。欧洲各国,自中古以还,即以教会及王室为保存文献之中枢,其所藏者,大抵历千年未尝失坠,代代继长增高。其藏书画器物之地,又大率带半公开的性质,市民以相当的条件,得恣观览。近世以还,则此种机关,纯变为国有或市有。人民既感其便利,又信其管理保存之得法,多举私家所珍袭者,丛而献之,则其所积日益富。学者欲研究历史上某种事项,入某图书馆或某博物馆之某室,则其所欲得之资料粲然矣。中国则除器物方面绝未注意保存者不计外,其文籍方面,向亦以“天禄石渠典籍之府”为最富。然此等书号为“中秘”,绝非一般市民所能望见。而以中国之野蛮革命,赓续频仍,每经丧乱,旧藏荡焉。例如董卓之乱,汉献西迁,兰台石室之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梁元帝败没于江陵,取天府藏书绕身焚之,叹曰:“文武之道,尽今日矣。”此类惨剧,每阅数十百年,例演一次。读《隋书·经籍志》、《文献通考》等所记述,未尝不泫然流涕也。其私家彝藏,或以子孙不能守其业,或以丧乱,恒阅时而灰烬荡佚。天一之阁,绛云之楼,百宋之廛,……今何在矣?直至今日,交通大开,国于世界者,各以文化相见;而我自首善以至各省都会,乃竞无一图书馆,无一博物馆,无一画苑。此其为国民之奇耻大诟且勿论;而学者欲治文献,复何所凭藉?即如吾本章所举各种史料,试问以私人之力,如何克致?吾津津然道之,则亦等于贫子说金而已。即勉强以私力集得若干,亦不过供彼一人之研索,而社会上同嗜者终不获有所沾润。如是而欲各种学术为平民式的发展,其道无由。吾侪既身受种种苦痛,一方面既感文献证迹之易于散亡,宜设法置诸最安全之地;一方面又感一国学问之资料,宜与一国人共之;则所以胥谋焉以应此需求者,宜必有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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