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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42 上述“体系”定义,都包含流动、传送、分配……诸项动态的观念。这种观念,亦即“网络”定义之所在。网络是建构与维系体系的条件。在政治体系,这是行政管道及人才流通的管道;在经济体系,这是运输资源的道路,交换系统的管道;在文化体系,这是观念的衍生与组合,也是反映观念同异的学派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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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44 体系之间有其层级的组合。一个体系下面,往往有若干层级的从属体系。主要体系越大,从属体系大的层次及数量也越多。从属体系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以同质的单元,作主从的排列,有如总公司的分支公司; 另一种以异质的功能排列,有如公司的各个部门。前者以“机械的”挂联方式系于主要体系,而同级从属体系之间,未必有其直接的关系。后者以有机的套联方式,从属于主要体系,而且各同级的从属体系之间,环环相扣,不能分别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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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46 至于“网络”的性质,是以线型的结构,将各个体系联系为一体。网络可以是有形的,例如道路;也可能是看不见的,如公文的层转。有形的网络,因有常在的设备,不易改变,也不易消失。无形的网络则是人为的制度典章,经常会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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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48 现在则将上述观念,试用于实际的史事。政治体,在近代数百年来,当以“国家”(尤其民族主权国家)为其最显著的形式。在过去,国家只是大型帝国的前身,或则为其从属。帝国往往是普世的,并不具有明确的民族与主权界限。在近代,国家几乎一定是认同的主体。经济体系与文化体系,由政治体系界定其界限。但这一现象,正在转变,经济体系与文化体系都已脱离政治体系,或向上整合,或向下分化。而在人类的历史上,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也未必与政治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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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50 公元纪元初的前后几个世纪,中亚一带,亦即中国历史的西域,数十个小型国家,有部落的行国,有城居的居国,都是独立的政治体。其文化亦各有不同的归属。但是行国与居国的功能互补,由丝道的网络,编织为一个相当庞大的经济体系。这个经济体系独立于中国的体系及西亚的体系之外,却又彼此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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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52 在印度的次大陆,自从印欧民族一波一波的侵入,印度有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政治体系,或为部落,或为城邦,或为王国。这些制度不同的单元,则有相同的宗教信仰,以仪式为婆罗门教团的网络,结合为一个文化体系。同样的现象,也见之于古代的希腊,政治体系是大小城邦,及其殖民地;城邦之间,有若干联盟的组织,互不相下。希腊的经济体系也是扩散的,因此不易凝聚。但是,希腊人的文化认同以宗教信仰,文学艺术,甚至体育活动,凝聚为一个文化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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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54 日本群岛内,政治、经济,为文化这个体系的整合,已为时甚久。日本的地理条件,使该地区的人类,逐步扩张至其地理上的极限,也促成其在这一极限范囿之内,不断充实其凝聚的程度。是以,日本内部的海道与陆道,都有长久的历史,也很早就达到相当绵密的程度。日本的文化体系,如以神道信仰为主要成分,则是伴随着政治体系的凝聚,而逐步编组统一。如以接受亚洲大陆的文化影响而言,则是由政治体系的网络,逐步转输于大众。这三个体系的重叠,大致以经济体系的整合在先,政治次之,而文化的整合为最后的结果,却又以文化整合,加紧其政治整合。所谓万世一系,八纮一宇的神权政治,其实只是政治整合的口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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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56 传统中国的诸种体系,也是高度整合的,而且各体系之间,有极大程度的重叠。学术界平行的研究,大致有相似的看法。中国文化的体系的天命观念与政治体系的王权理念相叠,儒家选贤与能及淑世的理念与政治体系中的文官制度相叠,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则与政治体系在社会程度的部分相叠。经济体系的精耕细作的小农制度,发展为农舍产业,也与儒家以家族宗法为基础的社区自足性相叠,经由上述修齐治平的理念,跨越城乡的分野,联结了国家与社会,兼顾“社区”与“天下”两个极端。中国的整体格局,是层级的上升,同心扩散,与世代的延伸,三重延续,而不是城乡、上下、世代……之间的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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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58 这样的三重体系,内部有同质的次级体系(例如郡县、省区……等地方体系),事实上是普世体系的缩型。因此,县太爷即是微型的天子,扩大的父母(父母官)。另一方面,政治中的分曹理事、文武分途……,则是异质次级体的套体。同质次级体系的存在,在平时可以照顾到中国广土众民的巨大规模;相对的,在变局出现时,各个次级体系也可脱离主要体系(普世政权的中央),仍有其独立存在的能力。政治体系的维系网络,不仅在于文官制度的运作,也在于考选登庸人才,本身即是一个凝聚政治体系的网络;人才的流转,有助于整合各个地方主义的次级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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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60 传统中国政治体系与经济体系息息相关。以农舍产业为基础的市场交换网络,维系了经济体系的整合性,却也相应于政治体系的分合,可以或分或合。不过,经济的市场交换网络,不能长期分裂;资源转输,是供需要求所决定。中国经济网络,在分裂之后,若没有中国以外的其他体系经济体系的吸引,则这一片广大疆域的次级体系,势力再度涨聚为一个个整合的体系。于是,经济体系的整合,也再度促成政治体系的重新整合,也许这是中国历史上,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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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62 中国的文化体系,本是儒家思想为主,但是逐渐成为三教合一的整合体系,这一个淑世而又普世的体系,为政治与经济两个体系,提供种种趋于整合的理论与解释。在政治体系分裂时,这一文化体系继续存在,以孝道理念,确保宗族乡里的基础,教育培养未来的文官人才。他们的理念是普世的,因此他们致力的工作,即是重建普世的秩序。普世的秩序,可以是出世的,也可以是入世的。若以出世的秩序为目的,文化的精英不必费力重建普世的政治体系。唯其中国文化的精英,持守淑世的理念,在“退藏”的时候,他们也不断的准备有“用进”的一日。一有机缘,这些精英又会致力于重整政治体系,以恢复普世的秩序为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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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64 中国的体系也有“分”的时候,中国历史上,分裂的时期,从春秋算起,总数有一千五六百年之多。地方主义与宗族主义都有导致分裂的趋向。大致维系全局的网络一旦分解,中国会有几个地方性的网络各自维系若干地方性的体系;这些体系,原本是全国体系的次级体系。一方面,这些体系呈现地方特色,另一方面却也反映全国体系的三重叠合特性。为此,每一个地方体系,仍可保持相当程度的内部整合,也能有相当的充实内部与对外扩张。对外扩张的后果,当然会引发全国再整合的契机,而内部的充实则会增加这一体系的资源(其中包括人力与物力的资源)。甚至对外扩张的外拓部分(例如向原有中国以外疆域的开拓),也增加了这一体系的资源。以实际史事来说,春秋战国时,秦楚燕赵的开疆辟土,三国时代江南、南中、辽东……的开拓,残唐五代的南方拓殖,辽与金在北方的扩张……凡此诸例,人人知是,不烦赘述。总之,在中国分裂时,中国整体的资源,固然不能集中的运用于建设,其总和则往往有大幅度的增加;每一次的“分”,似乎都为下一次的“合”,蓄积更多的资源,也使整体的网络,有更为绵密的分化。道路的网络是如此,行政单元的网络是如此,甚至文化精英的扩散,也是在“分”时,更能渗透各地的基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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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66 与中国体系可以比拟的巨大体系,只有地中海基督教世界与中东伊斯兰教世界。地中海世界,在古罗马的时代,缺乏文化的整合,政治体系也只是依仗罗马军团的征服而形成一个庞大的帝国,但是其中各个地方性政治单元,其实各自保持其传统,并未真正整合于罗马的体系之内。甚至,其经济体系也不是十分整合的,虽然意大利半岛及大陆上若干驿道,条条大路通向罗马,却并未构成全盘的道路网络,地中海的海道,一帆所至,无远不届,也不成为固定的网络。基督教统一了地中海的文化,宗教力量维系地中海世界的统一,长达千余年。但是,各地的经济体系,是扩散的,不是凝聚的。各地的政治体系,也经常有政教之间的冲突;俗世的政权之间,其实更不能整合。中东的伊斯兰教世界,也不能整合,一方面其经济体系的特性是建立在“过路”中介的角色,内部的凝聚不能超过向外的发展;另一方面,其政治体系,经常与种族部落相结合,区间的竞争阻止了真正的整合,也因此不能界定其疆域的四界。即使伊斯兰教世界有一个非常严整的文化体系,这一文化体系也受经济与政治两个体系的离心倾向,不免有显著的宗派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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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68 一九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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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74 历史分光镜 五二 市场网络是中国分久必合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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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76 中国的经济形态,依我曾讨论的汉代农业发展来说,长期发展的是精耕细作的农业经济。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必须有市场配合发展。中国精耕农业依赖大量劳动力投入生产,而忙季与闲季的劳动力使用率十分不均匀。农闲季节多余的劳动力必须投入农舍工业生产,靠地方市集销售商品。汉武帝时,皇权十分高涨,曾致力消灭各种可能威胁皇权的社会力量,城市中的商贾也是皇权打击的对象。经过“杨可告缗”的大规模打击商贾,汉代城市中的制造业及商业从此一蹶不振,必须转移至农村。农舍是生产的作坊,乡村的市集是商品集散的网络。这一形态的经济体制从此成为中国经济的常态,长期未有根本的改变,以迄近代的剧变,始出现别的经济形态。农舍工业必须有市场,市场必须有货品集散,而集散必须要有市场网络。乡村市集与市镇的交换网纵横交错遍布全国,构成一个笼罩全国的巨大网络。从汉朝开始直到清代,全国性的市场网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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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78 这个市场网络可以分裂为地区性的市场网络。因为中国幅员广大,各地的气候及自然资源均各有特色,农业生产限于自然条件有不同的生产季节。气候与自然条件的差异使南北各有地方特产,地方性的交换网,整合为全国性的巨大网络。我以为这个网络的存在是中国经济形态的重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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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80 相对而言,西欧缺乏精耕细作的传统,长期处于粗放的农业状态。粗放的农业与畜牧业经常配合。因此土地的所有形态也与小农私有制不同。同时,西欧的制造业大致以城市作坊经营;因此,西欧以城市为经济中心发展为地区性经济网络,而无需全国性的农村交换网络。这方面的差异也许是中国要趋向统一的重要因素。举例言之,南北朝南北交界的地区经常是走私来往之地,驻守的军队也可能与对方军队有互市。南北朝时如此,宋辽对立时如此,宋金对立时也是如此。甚至最近海峡两岸还是有切不断的交换与贸易。在交换网络笼罩下,政治的分裂不能改变双方互相依附,利益互通,以至物质上不断的交流。于是中国在长期发展下一定出现交换网络的形态。这是我在经济形态方面的解释,说明中国分裂之后,又回到统一的缘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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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82 一九九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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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88 历史分光镜 五三 以网络理论分析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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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2390 目前我的思考方向,大率为二端。一是体系的结构。最初有此构想,系由中国历史上的道路体系着手。在空间的平面上,中国的各个部分,由若干中心地区,放射为树枝形的连线;树枝的枝柯,又因接触日益频繁,编织为一个有纲有目的网络体系。几个地区的网络体系,逐渐因为体系的扩大,终于连接重叠成为更庞大的体系。中国的道路系统,经过数千年的演变,将中国整合为一个整体,近数百年来,全球若干原本独立的体系,也因接触与交往,正在走向更大的整合,合为全球性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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