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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51 历史分光镜 一〇三 孔子论“仁”及其延伸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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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53 孔子是中国文明的主要启蒙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一个譬喻,听来夸张,却也有相当历史意义。历史学家区别文明的界线,不在于人能生产,人能聚集成群,人能歌唱绘画;甚至人可以有信仰,但是,如果一种宗教只有仪式,而缺乏相应的伦理与道德,这一宗教所在的文化,仍不能称为文明。当是有了是非与对错,有了超越“活着”的价值;而且,这些价值是普遍的,不只是局限于人群中的一小部分;这样的人类文化,方得称为文明。人类历史上,跨过这一道门槛的文化,不过三五个,幸而,这些文明也会传布于别处,将其他文化也带入文明的境界,世界各处的人类,方得陆续进入文明。用文明的开始作为界线,在这条界线的前面,人只是“活着”,过了这条界线,人方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如果以这条界线作为阴阳界,一边是迷茫,一边是清明,则孔子为中国及其近地区的人类点亮了一盏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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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55 清代的阮元指出,《尚书》的虞夏商书,都没有“仁”字。—当然,这一说法又牵涉到《尚书》诸篇本身的年代问题,我们不须在此讨论。“仁”字,在《左传》中却至少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在鲁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一次是在鲁襄公七年(公元前568年),一次是在鲁昭公十二年,是孔子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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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57 在鲁僖公三十三年的记载,晋国的臼季推荐冀缺,佩服他在贬退穷困之中,田野耕作时,仍能夫妻相敬,认为他是人才。臼季的赞词是“敬,德之聚也,能敬有德,德以治民,君请用之。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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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59 鲁襄公七年的记载,晋国的韩无忌本可继承父亲的卿位,但是他身有废疾,推荐弟弟韩起继任,认为韩起交游贤人,称得“好仁”,而且解释“仁”的意义是,“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和为仁。如是,则神听之,介福降之”。这一解释,是为了回应晋侯称许韩无忌“仁”而发,可见是君臣之间界定“仁”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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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61 鲁昭公十二年的记载,楚灵王刚愎自用,众叛亲离,大败之后,死于干谿。《左传》记下了孔子的感慨:“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用是,岂其辱于干溪?”虽是孔子的话,但又是孔子引用“古志”,当然又是早于孔子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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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63 这三段有关“仁”的定义,都意含恭敬与认真的意义。第一条是恭敬庄重,第二条是朋友相互匡正;而两条又都有以德治民的含义。第三条的解释,颇有不同的意见,大致不外约束自己,以实践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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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65 在《论语》中,也有三条的解句,与上述《左传》三条“仁”的定义一样,而且都是答复弟子问“仁”时,孔子给的答案。《颜渊篇》第二章,仲弓问仁,孔子回答:“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第一章,颜渊问仁,孔子回答:“克己复礼为仁。”第二十二章,樊迟问仁,孔子回答:“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孔子似乎都先以“仁”在旧日的含义,作为仁的解释。但是,他在那些解释之外,又添了自己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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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67 在《颜渊篇》第二章,仲弓问仁时,孔子加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勿怨,在家勿怨”。其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语,遂是孔子为“仁”的观念,赋予重要的新含义。这一句话,历来都作为“恕”的定义。在《论语•卫灵公篇》第二十四章,“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与恕的关系,毋宁是儒家理念的核心,在此处,孔子于旧解之外,提出了崭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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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69 在《颜渊篇》第一章,颜渊问仁,孔子提出克己复礼的回答,而且加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项细目。同时,他又提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一句话,说明了“仁”的自发性,也正因只有这样的自发性,“仁”成为人人有之的普遍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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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71 在第二十二章,樊迟问仁,孔子先说明“仁”是“爱人”,“知”是“知人”,然后又说明“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子夏补充孔子的意思,以舜用皋陶及汤用伊尹,解释“知人”的例子,解释仁人可以行仁政的意义;有了仁人,自然可以排除不仁者。在这一节中,仁的内容完全等同于“爱人”;孔子于是赋予“仁”以“人”应当“爱人”的普遍性命题,而且,爱人可以推广到使众人受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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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73 以上数例都有扩充的余地。孔子后期弟子子张问仁时,孔子归纳了五项“仁”的特色,“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论语•阳货篇》第六章)这一段,大约已可包括前面三条的大部内容。樊迟又一次问仁,孔子提出:“居处恭,执事敬,为人忠。”前面两句是恭敬庄重,而又衍生了认真做事的“忠”。“忠”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合而为曾子所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篇》第十五章)。则将所有行为规范归结为“忠”“恕”作为“仁”的内容,成为儒家思想的最简要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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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75 《论语•述而篇》第三十章,“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正是强调《论语•颜渊篇》第四章所说,“仁”的自发性。于是,“仁”是自然而至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论语•里仁篇》第六章)。虽然“仁”是人自有之,却也必须守之勿失,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即不能片刻离开“仁”,“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篇》第五章)。为此,孔子将克己复礼的功夫当作持守仁的要目,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可以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难得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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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77 从爱人与治民以德的原则延伸,一个人不但须求自立与自达,也须有愿心,让别人也自立与自达。这是由近取譬的事务。孔子为此告诉子贡,如果能够博施济众,就不但是仁道,竟可称为圣人的地步了(《论语•雍也篇》第三十章)。人先须能自修于仁,然后达到修己安人,安直接接触的人(例如亲戚、朋友、邻里乡党),最高境界,则是修己以安百姓,安天下的众人(《论语•宪问篇》第四十二章)。看来虽有人己远近的分别,事业有大小的差异,在仁道的修为,却都是可贵的。孔子并不轻易奖许古人,他对殷之三仁、伯夷、叔齐、子产与管仲,都以仁道称之,这是他对修己与安百姓看得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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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79 仁既是如此重要的观念,孔子将仁看得重于生命,《论语•卫灵公篇》第九章,“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他的弟子曾子,深深体会这番道理,才能说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篇》第七章)。从克己复礼的观念,扩大到仁以为己任的志气,其实都是一番不敢轻忽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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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81 《论语》二十篇,其中对“仁”的讨论,不下五十五处。孔子的弟子,经常以仁为主题,叩问其含义。单单樊迟一人,就有过三次问仁。孔子罕言利,也不常讨论天命与仁(《论语•子罕篇》第一章)。细数《论语》章节,论天命的地方,远少于论仁。孔于对仁的解释,处处有不同的说法,对于弟子问仁,也引发不同的答案。我想,不是孔子在“仁”的观念时有改变,而是因为他着力在阐释的工作,将封建制度中的德目,扩大为普遍性的价值,而又以“仁”作为这些价值的核心,将人之为人,归结为“仁”的体现。经过“仁”的延伸与深化,孔子给了做“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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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83 一九九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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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89 历史分光镜 一〇四 文化的突破、转换、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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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91 近年来,我与一群有志作文化比较研究的同仁有经常的聚会。我们尝试着以不同的文化的发展,观察三个阶段的特性:一是突破,二是转换,三为僵化。世界几个主要文化都有一次以上的突破。有些文化也曾经历较为剧烈的转化,若是转化没有外来文化或新文化加入的刺激时,有人称这种情况是衰老或失调,但都不顶适当。也许更恰当的名称是结晶或僵化。晶莹的钻石是十分固定的结晶,内部分子排列已难改变。因此结晶化可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其内部的结构到达高度的完美;另一方面,也是结构的僵化。结晶本身就带有辩证式的命意。今天我便以这几个名词:突化、转化与僵化,讨论历史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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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93 所谓的突破是雅斯贝尔斯(K.Jaspers)提出的。雅氏是哲学家,他本身对历史的了解是直观的。他认为人类在文明之初,并无反省的思想;直到某一文化的成员对生存的意义提出问题时,人类的文明遂得出现。他认为突破时代是在柏拉图、苏格拉底、孔子、孟子等在世的时代。这些人物都提出过超越现世的问题。我对于他的说法并不十分同意。在主要的突破发生之前,在各处的人类都已问到生死的问题。约在公元前2000年两河流域的鸠格米西(Gilgamesh)史诗中,其主题即为对于人生必有死亡,提出严肃的讨论。我认为中国最早的“突破”是在商周之际,但并不意味商人未曾提出超越现世的问题,只是其问题在当时并不具体而显著。但在西周克商时,周人也许为了反省,也许为了宣传,常探讨一个小邦(周)能克服大邑商的问题。最后周人的答案是商人的道德低落,而周人道德凌驾商人之上。因为上帝作了判决,上帝的地位及作用也改变了。在商时,上帝是商人的部落神及宗主神;但周人的上帝是普世的上帝,也是道德的维护者及裁判者。天命靡常唯德是亲,上帝是公正的。这一突破的重要性,实在孔子学说之上。天命的观念,第一次给予生活在世上的意义,也使人的生活有了一定的道德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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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95 两河流域的古人寻求个人的生死之间的意义。中国古人则寻求天命的集体性,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监临督察的主宰。由天命观念为基础,开有周八百年的文物制度、道德基础,而且为孔子时代主要的文化突破奠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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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97 下一个突破的阶段发生在春秋战国时,当时礼坏乐崩、宗法制度崩溃,旧有的体制无法满足实际需要,必须寻求新的突破。孔子为当时的人找到了新定点。孔子这一次“突破”在于将人道普遍化了,将本来行之于贵族的礼乐观念普化于大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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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13399 西周“礼坏乐崩”的情势,基本上是周代宗法制度的崩溃,西周开创的文化已经僵化了。雏形的文官制度也渐渐取代贵族的统治。封建宗法制度的原动力已经不足维持其运作。单凭德性的天命观无法解释社会的种种现象,时代需要有一套新的思想。中国长期的思想混乱,到了秦汉时儒家和刑名法家合一,才真正重新整合。整个春秋战国,是历史上少有的变动期。这一时段,中国受到外来的文化影响很小。即使有南方楚国文化的刺激,但严格说来楚文化的基础原来就是中国新石器文化,算不上是“外来”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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