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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夭折的文化,颇不罕见,良渚不过其中之一而已。自古讨论盛衰兴亡的历史著作,不胜枚举。几年前,Joseph Tainter对于十八个复杂社会体系的各种崩解现象,提出综合研究。他介绍了许多种对于文化衰亡、社会解体的解释。此处不能一一讨论。如加分类,这些原因不外天灾、人祸、社会失调、人谋不臧、资源欠缺(或改变)、适应不良诸项。最常见的解释,当然是内外各种问题,同时发作的“并发症”,会拉垮原本兴盛的大国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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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与考古学著作中,颇不少此种研究。以天灾为例,西方传说中,大西洋洲就是在火山地震海啸中沉沦海底。二十年前,有人将爱琴海上迈诺亚(Minoan Civilization)的衰亡,归因火山爆发与海啸巨浪,使克里特岛上的古代文化一蹶而不能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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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与瘟疫,使中美的雕提华克文化(Teotihuacan Culture)澌灭无存。同样的理由,也往往用来说明中美玛雅文化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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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巴文化(The Harappa Civilization)曾有过辉煌的成就:城堡、宫殿、民居、建筑整齐,并有文字符号。遗址分布,遍于天竺,但是在梵文文化出现时,这一古老文化已荡然无存。对哈拉巴文化覆亡的解释很多。一说以为长期水患,而导致淤泥沉积,掩盖农田,也使道路不能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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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历史上,根据《诗经 •小雅 •十月之交》一篇,西周末年的宗周王畿曾有过一次大地震,以致山陵为谷,再加上犬戎入侵,西周终于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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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族入侵,也常常导致国家灭亡,文化衰落,中国历史上例子多了。西周亡于犬戎;东汉时西羌人侵,中国耗尽国力,以致三国分裂,最后五胡乱华;秦汉帝国的中国文化,经历了南北朝的转型,才得以重组为隋唐的中古文明。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历史,已毋庸征引专著。世界史上的例子呢,举一例言之:白种人入侵新大陆,不仅将美洲大陆上原居民正在发展的历史,一笔勾销,划下了终止号,而印第安人的人口,也削减到只有少数孑遗。这也是大家熟知的史实,毋需征引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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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短缺,当然可以使人口少、结构简单的社会解体。例如,鱼群忽然改变了聚集的区域,可使不少捕鱼为生的社区改业或迁徙。甚至复杂的大型社会,如果太过于依赖某一种资源,这一资源的减少,亦会导致社会崩解,文化衰落。古代埃及是依靠尼罗河泛滥的农业文化;尼罗河的定期涨落稍有改变,影响所及,足以使埃及的统一局面,沦为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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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谋不臧,亦是历史学家,尤其中国史学传统,常用的解释。中国朝代更选,历史上每以奸佞当道,朝失纲纪,以致政治败坏,民不聊生。西方史学中,罗马衰亡也是常见的论题,吉朋的名著,即于帝位更迭,税收太重,贵族与官吏品德败坏,特加注意,以为罗马政府腐败之极,以致蛮族入侵时,无可抵抗,而且人心已死,遂予外来宗教(基督教)发展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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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述,单一原因拉垮一个复杂社会的解释,终究不够周全。大多史学著作,在讨论国家衰亡,王朝崩溃时,大体都像吉朋一样,列举众多原因,以解释非垮不可的局面。然而,有了不少原因,是否还需最后触发崩溃的一些因素?这种因素,也许正如机缘,要因缘凑合,一个赫赫声势的文化与社会,方会土崩瓦解。简单的看法,这一个机缘,即是拉垮社会与文化体的原因。世间不少史学著作,其实常误以为缘为因,一些单一因素的解释,每为如此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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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整体综合众因以解释的史学著作,西文中大约以斯宾格勒与汤恩比两家最为著名。斯氏名著《西方文明的衰落》,将文化体比喻为生命体,经历了童年、成长、圆熟,及死亡的阶段。在“理念”圆熟时,一切都定型了,这一文化体也不再有创造的活力,也不能面对情况的改变,在其晚年,只有念旧的古典精神:精致,却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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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氏以诗一样的笔触,哀婉的道出人类文化体的生命历程。但是,文化体终究不是一般生命体,一代又一代,文化体托身的社会的成员,有其新陈代谢,并不像复杂生命体那样无法超越肉身,也不像复杂生命体那样无法裂解为新的单元。社会体不会有先天注定的生长极限与生命极限。斯氏的看法,毋宁只是叙述,而不是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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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恩比穷毕生之力,成一家之言,他的《历史研究》有十二卷之多,却不是向宿命低头的史观。他用挑战与反应模式,解释人类历史中二十一个文化体的盛衰兴亡。一个文化体必须面对各种挑战,每通过一次挑战,这一文化体即成长一些。文化体托身的社会体,渐渐会有若干精英,成为“当权者”的少数。在文化体面对挑战时,通过成功的因应与调适,这些少数精英获得了权力与地位。但是,社会内部却势必有不满的分子(汤氏称为内部的普罗阶级),社会的外部也有觊觎的外族(汤氏称为外部的普罗阶级)。一个文化体在内外交迫之下,如果能脱胎换骨,即可能更上层楼,有更多的文化成就。反之,内外冲突的后果足以拉垮文化体。汤氏将这脱胎换骨的过程,当作文化精神的提升。因此,汤氏的史观毋宁比斯氏为积极,竟可说是重视“精神动能”的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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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seph Tainter也是全面的讨论文化体的崩解与衰亡。不过不像斯氏与汤氏,诉之于文化的精神动能。他借用经济“报酬递减”的现象,说明文化体系托身的社会,习惯于若干措施与策略,以组织其成员的情形。但是,一切措施与策略,都有效果递减的情形。在到达边际效应的临界点时,输入的能量不但不会产生前此的功能,而且会逐渐减少。在正向转为负向时,这一社会体,犹如不断亏蚀的老店,终于一步一步走向崩解。一个社会提高本身的复杂程度,也是提高调适能力的策略。不过,复杂的结构也不能因为不断提高其复杂程度,而取得相应的效果。到了复杂组织边际效应的临界点时,这一结构本身即不免成为负担。换句话说,复杂组织本身可以压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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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氏与Tainter的观点都可以称之为“疲倦理论”之列。金属弹簧可因金属疲倦而出失去弹性,终于断裂。毛绒纤维,成线成幅,日久纠结性疲倦,织物也会敝败。不过,汤氏理论的疲倦主体是少数当权者,尤其这些人的意志与能力。Tainter理论的疲倦主体则是结构性的自我累积,导致负性效应。Tainter的理论似乎更有说服力。若两种理论相合,则一个复杂结构的少数当权者,贪恋权力,滥用权力,并且当权层长期缺少足够的新陈代谢,又因依附权力的臣属增加,享用造成的资源浪费……以致一方面上层负担加重,头重脚轻,另一方面缺少更新功能,无法开展新的应变策略。积累的后果,即是Tainter所指陈的“报酬递减”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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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从系统论的角度看,一个复杂系统,往往是若干异质系统的组合,用Herbert Simon的辞汇,一个复杂系统是由本来可自主而且稳定的若干单位凑成一个复杂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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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几乎可能离解的部分(nearly decomposable system)能合而为一,端赖有一个掌握枢纽的主要单位,也就是汤恩比所说的少数当权者代表的核心部分。这一部分,在其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时,各个构成的单位(可称为次级系统),共享复杂系统的集合功效,会选择留在大系统之内。一旦核心部分不再能发挥其原来作用,甚至成为次级系统的负担时,亦即相当于西周末期的“王纲解纽”,则其次级单位,不再留在系统内,终于裂解分离为若干独立的系统。这些独立的系统,因为掌握的资源不及原来大系统的取精用弘,其能够成就的业绩也就不免逊色。社会体崩解后文化体衰微,本是相联并生的现象。以上所举诸例,有的是庞大帝国,有的是考古文化代表的复杂社会体,并不是只从任何一类发展形态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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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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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一四 良渚文化衰亡原因之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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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地区的核心区,社会的层级,显然易见。统治上层以宗教的诉求,建立其合法性。“琮”代表的具体意义,不在其是否象征天地的相近,而在于其宗教权力合法性的“法器”。“琮”本身有精粗大小差别,则代表的权力,也可能有差等。良渚大墓中,有象征权力的“钺”,而没有戈矛弓箭之属,则良渚的权力,似乎不是由武力产生。“钺”只是代表刑罚的权力,未必代表征伐的指挥权。如果良渚文化的复杂社会体系是因应集体合作治水的需求而生,即毋须诉之以武力的征伐。于是,负责组织与社会上层,可能在一定的程度与一定的阶段,对于整个社会体系而言,可以具正面的协调与组织功能。但是,如果社会的上层滥用权力,狂妄的提高自己的地位,浪费社会体系共同的资源,则其上层能贡献的正面功能,即可能转变为负面的负担。良渚遗址中,那些土堆的人造小山与广大土台,必须动员大量劳力;那些精美的玉器,又须消耗不少资源。这种现象即是魏复古(Wittfogel)注意到水利社会中可能出现的腐化过程。Josephy Tainter的报酬递减理论也指出,有效的措施与因应策略,在一定的规模与一定的时间内,可以产生正面效应,超过了一程度,投下更多的资源与劳力,效应即不能有预期的增长。于是,继续投入更多的资源与劳力,所得不如所失,原有为了因应需求而设立的机制,即由正面功能转变为负面的负担。过重的负担,终于会拉垮原有的复杂社会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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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社会体系的危机,可能正在其文化最为鼎盛之时出现。在大量劳力投入浩大工程,建筑宫殿、陵墓与祭祀中心时,在精工巧匠耗费心力,取得贵重玉材,制作精美玉器时,良渚社会上层领导功能就消失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一个历时久远、地方广袤的复杂社会体系,即使已有足够崩解的因,还须有最后的推力为缘,促使社会体系的改变。良渚文化末期面临的机缘,可能即是当时的新形势。新形势之一,海退已有千年之久,淡水冲洗的将不少原来斥卤的沼泽转变为肥沃的土壤,良渚文化发展的水利社会已不须有同样的规模。地域性的社区力量,已是以自己处理小规模的水利,例如开沟灌溉排水之类的工程。这一种新形势只能推测,可惜不易有直接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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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新形势则是青铜文化的冲击。良渚文化层叠压在马桥文化层的下面,两者是衔接的,虽然马桥文化的年代数据到不了距今四千年,离良渚晚期年代还有一段差距。不过,史前文化演变缓慢,文化差异也须有一段时期,才见其差异。马桥文化的特色之一是出现了小件青铜制工具,如刀、凿、箭镞之类。在江苏宁镇地区发展的湖熟文化,吸收中原商周青铜文化的影响,但其祖源,也与马桥文化一样,是良渚文化的一支继承者;湖熟文化的青铜器,不仅有青铜工具,还有用于炼铜的陶缽、陶勺,显示已有自己的铸铜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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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渚文化折入马桥文化与湖熟文化,显然青铜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关键。中原青铜文化影响及于东南,也当有其渐进的过程。江西新淦大洋洲的青铜器物,有明显的商代青铜文化影响,也有当地发展的土著风味。新淦文化的年代尚不会早于二里岗商文化之晚期,新淦与江南浙江之间,距离不远,有了新淦这样的青铜文化,足知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已远达东南。良渚文化圈的余裔不会不受到这一存在于近处新事物的冲击。当然这一过程也是逐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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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不必只由江西一路及于东南,山东沿海以至江北淮南,也可是东南感受青铜文化影响的路线。更重要的因素,当是青铜原料的来源。近年来,在皖南江西都发现古代几个遗址。例如,江西瑞昌夏畈镇铜岭地区发掘一座大型采铜遗址。开采时期,从商代二里岗文化时期始,现在一般视为商代早期延续到战国时代,有竖井平巷,斜巷的复杂,发掘路线以木柱木框为支撑结构。皖南地区的先秦古代铜矿遗址二十余处,主要分布于铜陵、南陵、繁昌、贵池等地的小丘陵地带,年代当可上溯至商代,下逮战国;一般而言,冶炼甚至铸造工作,即在铜矿当地进行。由于铜铁共生,因此这些古代矿址,在后来也即是铁矿所在。江西安徽的铜矿分布甚广,该区距离浙江不远,而且河川繁密:由鄱阳湖与长江水系的河川上溯,越过不高的分水岭,即可进入钱塘江上游的新安江,也可经由长江下流进入太湖周围。这条道路,自古即有物资流通。举例言之,良渚文化的玉材,出自江苏溧阳天目山余脉小梅岭的透闪石矿。从溧阳到皖赣都不是难事,能由天目山余脉运玉到江南,也就能从皖赣运铜到太湖。皖南古代铜矿发现的许多陶器中,有黑皮陶,印纹硬陶的印纹,有云雷纹、米字纹、麻纹……,也有原始青釉的原始瓷器;凡此都是江南土墩墓中常见之物。皖南铜矿与江南的交通,昭然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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