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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二一 异同、交会、动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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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将一个国家或一个文化的历史放在全世界的圈子里时,有两个特征:一是比较,一是发展。从比较的角度来看,实际上当我们提到每个名词之时,就已经是在做比较。如:我们用到“封建制度”、“民主制度”、“专制极权”等这类字眼时,基本上,我们已经不自觉地在做比较工作了。当我们不自觉地将一个国家发展的制度与另一个国家发展类似的制度相比较时,往往便忽略了这些名词适用的范围于此是否恰当。虽然我们做了这些不自觉的比较,但却不能更精细地加以区别与界说,这是做比较研究最容易发生的问题。最显著的例子,便是拿一个固定的发展模式硬加在任何一个未经同样研究或同样解释的文化体系之上。这种便是在做不自觉的比较,甚至于在做自觉的比较时,因为不谨慎,最有精密地加以界说而产生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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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我们好好地做“比较研究”时,有两个方法:一是比“同”,一是比“异”。世界上没有两个事物完全一样,所以可以取其同处或异处来谈。但常常做比较研究是用比同法。事实上,取其异点的比较法所获得的启发未必比取其同处所获得的少。(以“比同”的例子来说,“封建制度”在日本、中国及西欧固然有若干相似点,但相异点也不少。)但往往我们不自觉地便注重它的“同处”而忽略了异处。在提到相类或相同的制度时,我们往往只以为两个相类的事物应该有相似的前因及后果,这是“比同”常有的弊病。而举“比异”的例子,如李约瑟是中国科技史的专家,他提出为何15世纪后在中国没有产生近代科学,这就是以“有没有产生”这个比异的观点来讨论。这个问题属于科技史,也属于文化史的单位,直到现在还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法,但我们若贯彻“比异”这个角度来讨论此问题时,我们也可以提出,为何文化制度在中国能发展得那么早、那么复杂,而在西欧,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发展出像中国那么复杂的一个制度出来?这两个问题都是比异的。往往在比较差异时,我们会不自觉地有个假定,即发展多多少少根据类似的逻辑。即国家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时候,它应该有文化系统,这个假定是设于第二个问题之后。而这时我们便得考虑这个假定是否必定成立?同样在李约瑟提的问题中,我们也得自问:为何非要有科技不可?逻辑为何一定得产生?为何到达一定的经济水平时该有科技的产生?换言之,即文化的一个角度与文化的另一个角度之间是否有必然的相关性、逻辑性?经济制度与科技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系?更细密一点说,即科学与技术之间是否有必然相关性?这些问题都是“比异”时容易忽略的,但却是必须注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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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比异或比同,当我们用这种比较方法来做更细密的推敲与思考时,我们会发现,每一个文化发展的趋向、方式及形态,并没有一定的线索可寻。这些线索或步骤都在人自己每一代所做的决定上,而每一代都有它自己一个新的决定。后代是抹煞不了前代所做的决定后造成的事实的。假如说中国的文化已经决定将最大的主力放在统治结构、社会关系上,而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其子孙便很难改变,这也就是所谓的基本性格问题。做比较研究的结果,会使我们发现一些文化的基本性格在哪里、一些文化的基本转捩点在哪里?转捩点可分大、小两种,大的转捩点是突破,小的转捩点是转换。做比较研究便可使我们发现每个文化的转捩点的所在,及转捩点它承先启后的过程及方法学。也可以由此看出整个世界历史是几条不同的轨道,怎样在其中错综复杂地交合成几条单独历史的演变、几条历史的河流。这就是靠比较研究来找出历史河流的流向、流量,借此来肯定历史河流的方向、途径及质地。这是我们研究世界历史的第一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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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历史河流为比喻,我们可注意到第二个问题,即除了做比较研究以外,我们还必须注意河流与河流之间的交会、分歧与彼此之间的干扰。换言之,就是我们必须讨论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接触与相互的影响。我目前所从事的比较研究工作最重要的着眼点就是—文化与文化接触时,发生了什么事?如:两河流域与爱琴海文化接触时,地中海东岸发生了什么现象?又如希腊接受大陆的影响;罗马世界接受了基督教后,印度世界接受了伊斯兰教后,中国接受了佛教后,他们发生什么现象?这些都是所谓的“交会点”。对于这些交会点是不可以轻易忽视的。而最后一个交会点,便是近代。西方基督教传统,发展到重商文明,又在近代侵入别的文化世界,在别的文化世界发生了什么现象?这并不是一个文化在交会点发生了什么问题,而是一大串交会点发生的问题。讨论到这种交会时,我们可以看见,在一些交会点上,是否可归纳成若干一定的形态—如它们有没有抵拒,或接纳、重叠的形态?有没有确定的方向可寻?此时,每个文化河流的基本性格便显现了出来,有的容易接受、融合,有的则否。只有在比较研究工作上,才可以使我们看到,哪些文化接触时所发生的反应是很特殊的?哪些则否?在只做一个历史文化研究的学者往往会将一些特殊的现象视为普遍,而将该视为当然的平常现象视为特殊。唯有做比较研究时,才可以免于这种流弊。例如,佛教的进入中国,中国的接纳;与伊斯兰教的进入印度,印度的接纳,这两种情形便迥然不同。这当然可归结到佛教与伊新兰教基本性格的不同;印度前期文化与中国前期文化的基本假设要件与取舍的不同。唯有如此,我们才可以看见,中国与印度那样的选择并不是常态的。这样我们才能发现每个case都有它本身独立存在的本质。所以,该推究的是它的因果而不是它的模式。这就是做比较研究的第二个问题—用“交会点”来做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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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工作是,一个历史河流本身在它流动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它转变的方向,重生的力量,有时候可以看它凝结成什么样的制度。当然,一个制度由新生到凝结的过程,纯度愈高愈好,内部和谐性与坚固性愈高愈好。但,如儒家在中国的发展,往往一个制度发展到很完美的地步时,同时也失去了弹性,失去继续挣扎的时间与空间。我个人在研究古代文明时,发现印度文明中有几个Harappa文明,在印度河流域有两三百个据点,都发展得很完美,纯度与和谐性都很高。但当雅利安文明侵入时,它们相对地因僵化而不能适应,在面对新形势时不能够产生新的调节作用。因此,在做比较研究工作时,除了比同、比异,比其内容与交会点,我们还要比较它的dynamic(动能)。它内部的情况愈复杂,动能就愈大;情况愈单纯,动能就愈小,这是我个人所推演出来的观察结果。做比较研究就是视整个世界为一盘棋。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些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有些却是当代的人在当时、当地所做的决定而使其如此地发展。以此为基础,才能对每个文化本身单一发展的过程、特性有更深刻的看法,对世界历史才能有整盘全体性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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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二二 印度难以统一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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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河和恒河流域地区位于印度次大陆上(包括今天的巴基斯坦),两个河域一边是印度河流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五天竺,另一边是恒河,两条河并不怎么能相通,而两条河的外面绝大部分是德干高原,又干又热,往北是喜马拉雅山,西北方向,兴都库什山在这边和帕米尔中间形成通道,一直连到中亚细亚这一带,在胡马南下时无险可阻。印度河和恒河流域的气候热而湿,植物也容易生长。这是世界上土壤堆积最厚的地区,但它的资源却不足,新石器文化所需石块来源,主要在兴都库什山,而印度河流域距离较近,所以印度河产生哈拉本文化,有点类似城邦,猜想大概是两河移过来的文明留下的影响。可是哈拉本文化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其文化的一致性极强。一个遗址可以大到几万平方英尺,小的有千把平方英尺,但不论遗址大小,布局都很像,一边高一点的,上面有神庙与仓库、公共集会场,另外一边平原上靠河的地方,是居住的地方,有街市与民房。由遗物的图形与纹饰看不出遗址与遗址间有严重差别,哈拉本文化兴起很快,消失也很快,原因大约即在一致性太强,太过整齐划一了,而无法适应新的要求和新来的挑战。当然有关哈拉本文化消失的推测很多,如瘟疫、战争等等都有可能。但我认为从西北口进来的征服者才是主要的原因,这些征服者包括有亚洲人和印欧民族的祖先雅利安人。哈拉本文化所代表的是农业地区的小村落,因为植物成长太容易了,所以不用走向精耕的趋向,农具极为保守,耕作方式也极为保守,长期保有一个个单独的地区。印度是割裂的次大陆,不是很完整的,河流漫流的下游被小河流切割成一块一块,中游以上的支流虽多,但不能变成通畅的交通通道,反而成为隔绝的障碍。一个一个村落,全区都是割裂区域的小农区,破裂性很强。再往南走是被德干高原分隔的个别地区,交通更不方便,印度次大陆上显著的缺少统一的条件。为什么冲积平原上有这样大的割裂性?原因是河流受到季节性雨季的影响,雨季一来水量充沛,水流洪大。不但不能顺河交通,连跨河都难,所以竟因河流造成了割裂性。印度西北暴露,无法与中亚细亚隔开,而中亚地区干旱,生活条件差,当粮食缺乏或是气候改变时,中亚的人就长驱直下侵入印度,因而在印度次大陆上有一波又一波的征服者进入。大概从公元前一千六百多年开始,至少八百年中不断的有侵略者入侵。第一波侵略者变成主人,不与当地人混合,第二批来的人又不愿意与第一批混合,一波又一波的进入,造成一层又一层的阶层性。纵的方面讲是阶层化,横的方面讲是割裂化。到今天印度的国家与社会仍不能摆脱这些特征。印度没法统一,因为每个地区的地区性太强烈,即使小地区的统一也经不起外来的刺激,人种上有很大的不一样,这种割裂性和阶层性是到今天还难以有效统一的主要原因,也是没法扩展的原因。印度宗教文化可以扩展,可是国家不能扩展,每一次印度有大帝国出现时有两大特性:第一是由外来民族建立的,第二是帝国没法延伸到别处去。但印度文化没有尼罗河流域的排他性,吸收性很强,变动性也大。一方面印度文化有地区的分歧,另一方面变动性很强,新的、外来的东西可以生根,不管是伊斯兰教文化,还是英国人、蒙古人带去的东西,都可以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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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二三 埃及文化经不起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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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位处尼罗河流域狭窄的河谷,两边都是石灰石山崖,此外就是沙漠。这块地方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并不多。尼罗河谷的人利用冲积平原上的土壤来发展新型的农业。其中最要紧的事就是保有每年冲积的同一地方可以继续耕作,于是出现集体的所有权,因为个别的个人没有办法宣称这块地是我明年还要种的。在集体所有的原则下,每年重划土地,才能保有这块土地的使用权,这也是一种组织的需求。两河的组织需求是要获取新的物质,而尼罗河的需求是要在同一块土地上保有长期的使用权。尼罗河作为交通路线是非常便利的,使上游下游连接为一体,易于一统天下。对外却有很难跨越的阻隔,所以对内的认同很容易建立,这种情况之下造成尼罗河谷自成单位的现象。于是古代埃及人感觉到自己是选民,上帝造了这个地方给他们住的;他们自负甚高,而且认为神圣王权和神的世界是不分开的,除了神圣性外,古埃及文化也有排他性。他们以为没有别人应该享有埃及人所受的权利,同时也不去学别人的东西。这种群体缺少可以扩展的潜能及愿望。但等到需要扩张的时候,则是与两河地区的国家有了接触时,别人打到门口来了,或是自己具有足够的力量要去获取别人的资源,就不得不来往了。对埃及人来说,扩张等于文化自杀。因为扩张,埃及文化丧失了他的选民性及自信心,以至于变得无所适从,这样一种不能扩展的文明扩张太多或太快,或是外面的人进来太多,遂难免就灭亡。今天的埃及文化并不是古代埃及的后代,而是两河的后代,人种上虽是古埃及的后代,但文明已经消失了。埃及文化是排外的、自负的,也因此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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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分光镜 一二四 两河流域人群结合的方式与普世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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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拿几个主要的古代文明来观察它们的发展过程。第一个是两河流域。两河流域是位在底格里斯(Tigris)河和幼发拉底(Euphrates)河之间,为什么我们用“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这个字呢?这个字是水中央,这两条河上游发源很近,中间下面稍为远一点,更下游又接近以至合成一个三角洲(delta),中间这块就称为“美索不达米亚”。这块地区是面积并不很大的冲积平原,从札格洛斯(Zagros)和安那托利亚(Anatolia)两个山系冲积下来的泥沙和沙漠里刮过来的沙合在一起而造成。当然我们谈两河文明的范围不该只谈美索不达米亚,旁边的山地即地中海末段的山地也该包括进去,不过文明出现,形成城邦,是在两河流域,所以还是以这里作为美索不达米亚的腹地。腹地数百里内没有丘陵,没有石头,往下挖也挖不出石头,要石头就得上山,到安那托利亚或是到伊朗的札格洛斯,或是到黎巴嫩去找石灰石。美索不达米亚的下游是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也是沼泽地,河流缓慢得找不出河道,长满了“阿拉伯苇草”,可是河中与沼泽地带,水产还相当丰富。要在这种生活环境下生存并不容易,热风常常吹袭,由上冲下来的雨水并不稳定,旁边山坡上本来居住环境相当好,可以种植麦子,但是日久地瘠了,就只好移到河域来。各位过去念到的“肥沃月湾”,其实月湾一点都不肥沃,荒凉不堪,连造房子的材料都没有,除了泥沙还是泥沙,两河文化的人们要在这个情况下,突破新石器时代的天然环境,另外创造一个环境。这地方最初出现的村落遗址并不很大,可是慢慢地村落与村落之间发生联盟,因为有许多工作是要大家一起做,做石器的石头,需要从远处取得,长途获取原料是很重要的工作。先是取硬石头,后来则是为了获取铜、锡、木材,而作长程的贸易。他们发现一个两个村落应付不来,只有大家合伙派人远征,派出去的远征队所带回来的东西是大家用,不是只有他们几个要用而已。远征队出去时所带的食粮和家里的生计都是大家供给的,所以带回来的东西也不能待价而沽。于是为了大群体的共同利益就构成了超级村落。超级村落就是后来城邦的前身。城邦之成为国家,则是附近若干小一点的城邦屈服于大一点的城邦之下。从第一个王国的出现,可以看到大城邦和小城邦之间,存在着隶属关系,不完全是一字并肩的地位。换言之,就是人类感觉到需要拿团体的力量去获取资源,而这些资源有些是远征队带回来的,有些是集体交换的。但是拿什么东西去交换?种粮食、捕鱼……再以交换本地缺少的物资。长程的交换为贸易,在美索不达米亚是很重要的一点。其中神庙是最大的“贸易公司”,神庙派最多的人出去,神庙也是银行,也是屯聚与分配粮食的中心,城邦里真正的生产交换关系是以神意象征的集体利益。资源共享是分配最主要的事情,最早的泥版文献之一就是神庙分配物资的记录。这种国家的特点就是共享的与合约的。合约造成民主的现象,反映在神话里就是他们的神祇常常开会,譬如有个神说我要毁掉那一座城,而那座城的神说不行,于是大家必须会议决定,神的集会也一样有派系之争,开起会来热闹得很,一定要大家多多少少的取得协议才能执行。神的会议就是人间会议的反映,人间的城邦有长老院和市民大会,这种城邦的民主结构是由于生活需要而来的,这是人类历史上很特殊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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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城邦的人群结合原则是什么?不是亲缘,而是合约的:它是地缘的,因为它有个中心,以城邦本身为中心,地点固定,当地财富的收集也固定。地缘性可以扩张,因为它是合约式的、共享式的,可以一个城邦与另一个城邦联盟,可以许多城邦联盟成一个国家,甚至可以从王国变成帝国,到最后可以统一两河,并超越两河到达以外的地区。这样的团体有扩展的潜能,每次扩张的过程中,又都要有新的合约、新的协议和新的共享,包括神与神重新订定的关系,本来不相干的两个城市可用神与神之间拟定的新关系结合成一体,如有些神的地位升高,升高成新的大神,或则新被征服者要接受原有的大神作为他的保护神,也把新被征服者的神容纳在神的系统内,这整个过程有可以扩展的潜在可能,可以继续不断扩大的,到最后可以成为普世帝国。中东最终所表现出的普世帝国就是波斯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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