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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8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族群成员间的感情联系,似乎是模拟某种血缘与继嗣关系。(7)我们由族群成员间的互称可以看出来;中国人互称同胞,在英语中“brothers and sisters”也被用来称呼与自己有共同族源的人。这些称呼,即说明了族群感情在于模拟同胞手足之情。亲兄弟姊妹之情,能扩充为族群结合的基础,这可能是因为,无论是父系或母系社会,无论是从父居或是从母居,母亲与她的子女是构成一个社会的最基本单位,(8)社会人群的分裂也常以此单位为主轴。(9)但是,范登博格将亲属关系全然视为生物现象,将“亲亲性”当作无须解释的、自然的感情,却值得商榷。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由“结构性失忆”(structural amnesia)与“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的观点,来重新思考造成人群凝聚与重组之“亲亲性”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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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0 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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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2 首先,我大略说明“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这两个概念。人类学者埃文斯–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在其名著《努尔人》(The Nuer)中即已提到,在东非的努尔人中,忘记一些祖先或特别记得一些祖先,是他们家族发展与分化的原则。(10)但“结构性失忆”这个名词,主要是由于英国人类学家古立佛(P. H. Gulliver)的研究,而广为社会人类学界所知。他在研究非洲杰族(Jie)的亲属结构时,观察到他们家族的发展(融合或分裂)多由特别记得一些祖先及忘记另一些祖先来达成;他称此为“结构性失忆”。(11)后来许多民族志研究显示,以忘记或虚构祖先来重新整合族群范围,在人类社会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因此“结构性失忆”或“谱系性失忆”(genealogical amnesia)这些名词,从此常被研究族谱或亲属关系的学者们提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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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4 在社会学与社会心理学研究中,与此相关的主题便是“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这些研究中自然也包括所谓“遗忘”。(13)这个研究传统有长久的、多元的发展历史。对此有巨大贡献而最常被现代学者提及的,至少有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学生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L. S. Vygotsky)及英国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Frederick Bartlett)等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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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6 莫里斯·哈布瓦赫被认为是集体记忆理论的开创者。他的主要贡献在于告诉我们,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现实的社会组织或群体(如家庭、家族、国家、民族,或一个公司、机关)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我们的许多社会活动,经常是为了强调某些集体记忆,以强化某一人群组合的凝聚。(15)譬如我们记得童年家庭生活,因为我们是家庭的一分子。我们记得某些同学与从前学校生活的片段,因为我们是同学会的成员。哈布瓦赫继承涂尔干学派的学风,强调社会意识的集体性,因此他相对地忽略了个人记忆与社会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心理学家如英国的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与苏联的维果茨基等人从个体心理学出发的研究,使得集体记忆的探讨能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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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8 维果茨基曾通过对不同年龄儿童记忆模式的比较,发现儿童在4岁之后,逐渐能利用绘图文字作为记忆辅助工具。根据这些,以及其他的心理实验结果,他认为我们的记忆涉及基础的与较高层的两种层次的心理功能。基础的记忆是一种自然的记忆方式,而成人的(较高层的)记忆则依赖作为文化现象的象征工具(如语言文字)来传递。儿童在社群中成人的指引下,学会使用这些文化工具,由此他们就能获得较高层的记忆功能。(16)因此,我们可以了解维果茨基所谓成年人的记忆,也是离不开社会、文化、群体的集体记忆活动。另一位苏联心理学家弗弗许若夫(V. N. Vovoshinov),延续维果茨基关于人类记忆的社会本质研究。他认为,以语言文字表达的纯粹真实经验并不存在,因为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是已被我们以自己的文化表征模式(语言文字)组织起来的世界,因此个人记忆永远处在作为文化表征的语言文字包装之下。无论是维果茨基或弗弗许若夫都强调人类心灵的社会历史背景,因此都被认为是心理学上探讨集体记忆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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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0 巴特利特关于记忆研究的核心,是他所谓的“心理构图”(schema)概念。“心理构图”在他的定义中是过去经验与印象的集结。每个社会群体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这种心理倾向影响该群体中个人对外界情景的观察,以及他如何结合过去的记忆,来印证自己对外在世界的印象。而这些个人的经验与印象,又形成个人的心理构图。在回忆时,我们是在自己的心理构图上重建过去。譬如:许多台湾人对日本人的印象皆是身材矮小、心胸狭小、“有礼无体”(指注意礼貌小节但不懂礼义大体)。因此,当一个人听说某同事是日本人时,他便会以心中日本人的构图来衡量这位同事(心理构图影响他对外界情景的观察)。并且,在自己的记忆中寻索此人以前言行处世的异常之处,以印证他是日本人这事实(心理构图影响他对过去的回忆)。最后这些观察所得的经验,与经选择重组的记忆,又成为他心中日本人形象构图的一部分。由于个人的心理构图深受社会群体影响,因此巴特利特认为,社会组织提供记忆的架构,我们的记忆必须与此架构配合。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实而言,记忆常是扭曲的或错误的,因为它是一种通过组构过去而使当前印象合理化的手段。(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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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2 如果细心体察,我们可以发现过去的经验常常在我们的意识掌握之外,而回忆是将部分的“过去”拾回,用来为现实的需要服务。以下的谈话虽是虚构的,但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言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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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4 甲:你知不知道老张与他的太太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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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6 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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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8 甲:他们俩感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只是不让大家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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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0 乙:难怪上次大家聚会时老张没带太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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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2 由此对话我们可以了解,过去发生的一些事(老张没有带太太参加聚会),成为某乙过去的经验。这经验原在他的意识之外,然而在与某甲的对谈中(集体回忆活动),为了合理化当前的事实(老张与他的太太离婚了),这个经验被活化为一种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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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4 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许多以集体记忆结合的社会群体中。我们许多的社会活动,是为了强固我们与某一社会群体其他成员间的集体记忆,以延续群体的凝聚。因此,在探索“集体记忆”与人类社会结群现象间的关系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时可作为一个田野报告人与观察者。譬如,以下是我在1993年4月1—8日生活经验中的部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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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6 4月1—5日:参加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宜兰太平山举办的“中国家族与社会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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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8 4月6日:返回台北家中,与妻共度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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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0 4月8日:返回凤山老家,与姊弟共同祭扫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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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2 在太平山上的研讨会中,我们以特别的学术语言,来探讨中国家族与社会问题(一种集体回忆活动)。这种特别的学术语言,是当地观光客(或外人)难以理解的,借此我们强化了一个学术团体的内聚力。庆祝结婚纪念日时,我与我妻谈起一些婚前只属于我们的记忆,以此我们定期强化一个最基本的社会人群之凝聚。在祭扫祖坟时,我与姊弟们谈着百谈不厌的童年往事;我们都已各自成家多时,这时,一个遥远的“家”与可能逐渐淡忘的记忆,又活生生地回到眼前。我们手足间的联系再一次被强化。因此我在这一段时间中,曾与一些不同的人或人群,以各种共同活动和“语言”为媒介唤起许多共同记忆,为的是强化各种群体的内聚力。而在上述这段时间中,我还遇见其他人,做了许多其他事,但我已忘记或至少在目前没有必要去回忆。我之所以特别记得以上三件事,是因为在我“现在”的生活中,我的家庭(包括我与我的妻儿)、我在凤山的母亲与姊弟(以及所有的近亲)、我的历史学术圈,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三个社会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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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4 总之,集体记忆研究者的主要论点为:(1)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人们从社会中得到记忆,也在社会中拾回、重组这些记忆;(2)每一种社会群体皆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借此该群体得以凝聚及延续;(18)(3)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来说,记忆常常是选择性的、扭曲的或是错误的,因为每个社会群体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或是心灵的社会历史结构,(19)回忆是基于此心理倾向上,使当前的经验印象合理化的一种对过去的建构;(20)(4)集体记忆有赖某种媒介,如实质文物(artifact)及图像(iconography)(21)、文献,或各种集体活动来保存、强化或重温。(22)譬如,以家庭作为一种社会群体而言,祭祀死者的仪式(一种集体记忆媒介及活动),使家庭成员得以定期拾回对逐渐淡忘的亲属的记忆,来强固家庭的凝聚与延续意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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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6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社会心理学之外的许多学科也注意到人类记忆的社会本质;这些学科包括口述历史及一般史学理论、民俗学、博物馆学、历史地理、社会学等等。(24)一个共同的研究重点是:一个社会群体——无论是家庭(25)、某种社会阶层(26)、职业群体(27),或是民族国家(28)——如何选择、组织、重述“过去”,以创造一个群体的共同传统(29),进而诠释该群体的本质及维系群体的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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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8 文化亲亲性:家庭、家族与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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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10 “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对于我们探讨族群的形成与变迁究竟有什么贡献?对于我们理解人类的“亲亲性”有何启发?由集体记忆与人类结群行为的关联看来,我们可以说,不仅族群是利用“共同过去”来凝聚的人群,甚至在更基本的血缘团体,如家庭与家族之中,造成人群凝聚的“亲亲性”都有赖集体记忆来维持。相反的,人群的发展与重组以结构性失忆及强化新集体记忆来达成。因此,凝聚一个族群的亲亲性,事实上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而非生物现象;因此我们可称之为“文化亲亲性”(cultural nepot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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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12 对于文化亲亲性如何凝聚人群,我们可由家庭说起。在大多数人的一生中,家庭都是最重要的人群团体。因为这是人类最基本的共居团体。共居产生共同生活经验,而这些共同的生活经验在许多场合一再被强调。可供集体回忆的家庭故事,成为一个家庭的历史;重复讲述这些故事成为家庭的传统,有助于强化家庭成员间的凝聚。(30)在引进家庭新成员的过程中,一方面候选的新成员被不断告以旧的家庭故事(如情侣们互诉自己或家中的过往琐事);另一方面,以不寻常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如情侣们的疯狂举止,大规模的宴客庆祝,或特殊的结婚仪式等),创造并保存新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常需借着实质媒介来触发及维持。(31)在现代家庭中,保留家庭照片是最普遍的家庭传统。借着这些家庭照片(集体记忆媒介),一家人能够经常重复一些共同记忆,以维系家庭的凝聚。家庭照片中最重要的主题,常与家庭的“起源”有关。夫妻俩的结婚照,或是家庭新成员产生的照片(子女出生或是娶亲),经常排在主要的位置。值得注意的是,家庭照片簿中各照片的位置经常被调整。从某种角度来说,每一张照片代表一种记忆,因此重排照片簿的行为似乎说明,即使是家庭这样小而紧密的人群团体,其本质也不是静止不变的。随着家庭的发展及外在环境的转变,家庭成员以重排家庭照片(重组过去)来重新诠释人物与事件的重要性,进而反映当前家庭人群组合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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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14 一个家庭可能发展为绵延数代包括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家族,但家族不全然是由生殖繁衍所造成的生物人群,而更是由其成员的集体记忆所造成的社会人群。譬如:非洲杰族的家族记忆通常只有三代,因此家族成员只有十数人或二三十人;传统汉人大家族的集体记忆则可能有数十代,家族成员数千。家族记忆的深浅,与有无文字保留族谱没有绝对的关系。在有些没有文字的民族中,也不乏以口述记忆保存多代谱系的例子。家族主要是赖其成员对于彼此血缘关系的集体记忆所凝聚的亲属聚合(kin reckoning)。而这亲属聚合的范围,以及成员间社会距离远近,主要是由社会文化所诠释的“血缘”来决定,并以共同活动来创造及强化相关的集体记忆。譬如:表叔侄关系在不同民族文化中亲疏有别,因此参加表叔侄的婚丧仪式,在各民族文化中有不同的重要性。在强调此亲属关系的文化中,参加此种仪式是受社会文化强制的,因此在许多这种仪式中,人们对此血缘关系的集体记忆不断地被创造与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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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16 社会人类学家常以是否能追溯祖源谱系来分别世系群(lineage)与氏族(clan):世系群是能赖家族谱系记忆来证明成员间血缘亲疏的群体,氏族则只有共同祖源而谱系关系不明。即使如此,无论是家族或世系群的亲属关系中,所谓谱系与其说是“实际上的血缘关系”,不如说是“人们相信的彼此血缘关系”。虽然人们所相信的族谱有相当程度是事实,但也有许多虚构的成分。英国人类学家古立弗对于东非洲杰族的研究,说明由结构性失忆所造成的虚构性谱系,是重新调整亲族群体(分裂、融合与再整合)的关键。其中一个例子是,他在一个家庭两代男性成员中,采得两种不同版本的亲属关系结构。照儿子的说法,他与一位同辈亲戚出于同一祖父母(那位亲戚也相信此说)。但是在父亲的版本中却多了许多祖先,以致他儿子与那位亲戚出于不同的祖父母。古立弗以父亲的版本去质疑儿子,且记录了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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