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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个老人,他知道的比我多;如果他说是就是,我说得不对。但是我们还是一个家族……只有一群人,共牧一群家畜。我记得洛西克里亚;他是我们的祖父。谁记得其他的祖父?只剩下洛西克里亚,他是我们的大人物(即开创祖)。(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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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立弗指出,数年之后这位父亲将去世,他的家族史记忆也将随他而去,而他儿子与那位亲戚的家族史版本将成为“事实”。短期内这个事实将无人怀疑,因为它最能解释现实的家族人际关系。这个例子说明,族谱(对于亲族体系的集体记忆)所表现的不一定是生物性的亲属关系。事实上,族谱记载中经常忘记一些祖先,而特别记得或强调一些祖先,或窃取、攀附他人的祖先,甚至创造一个祖先。如道光《建阳县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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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邑诸姓家谱多不可凭,大多好名贪多,务为牵强……即世之相去数百年,地之相去数千百里,皆可强为父子兄弟。(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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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重修族谱的工作,由某种角度看来,就像是重新整理家庭照片的工作。有些支系必须忘记,有些支系必须排在重要位置,还有一些被寻回或被发现,目的都在解释当前各房支的盛衰关系。在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人们如何利用“过去”来解释当前的群体关系。学者曾以美国历史为例指出,如果人们对过去的认知与信心经不住社会变迁的考验,那么社会的统一与连续便会受损,因此当美国在20世纪初逐渐在国际事务上举足轻重时,林肯总统也逐渐被社会塑造成一个伟人,以符合新的美国人认同。(34)家族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亦如此,当族谱无法反映家族内的盛衰变迁时,往往是家族分裂与重组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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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前面的探讨可以知道,即使在家庭这样基本的人群单位中,人与人间的凝聚,都需借着经常庆祝该人群的起源(结婚纪念日、家庭成员的生日等),并借着述说家庭故事(有时需要靠照片、纪念品之助),来维护及增强集体记忆。随着家庭的发展,有些往事不再被提起,有些照片被毁弃,家庭照片簿被重排;这都显示着家庭成员间的凝聚,也需要经常以集体记忆来维系,而家庭成员关系的改变也靠重组“过去”来表现。在更大的血缘或假血缘群体家族之中,其凝聚与发展更赖不断地强调某些集体记忆,以及遗忘另一些记忆,甚至假借、创造新的集体记忆。以我们在上面提到的东非杰族的例子而言,谁也不能确定父亲对于该家族的记忆就比儿子的版本更正确。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真正的过去已经永远失落了,我们所记得的过去,是为了现实所重建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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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与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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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族群的形成与变迁也是遵循着这些法则。如家庭成员记得夫妻的结婚纪念日和子女的出生,家族成员记得开创祖,一个族群也需强调“共同的起源”。传说中的始祖(如汉族传说中的炎黄),或是一个重要的事件(大规模的移民或战争),成为一群人重要的集体记忆。一个族群,常以共同的仪式来定期或不定期地加强此集体记忆,或以建立永久性的实质纪念物来维持此集体记忆,或民族国家以历史教育来制度化地传递此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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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一个家庭重排家庭照片,一个家族重修族谱,一个民族(最大、最一般性的族群范围)也需不断地重新调整集体记忆,以适应现实变迁。因此历史,特别是民族史,经常成为诠释自己与他人的过去,来合理化及巩固现实人群利益的手段。对于每一个个人而言,我们属于许多不同性质的社会群体,而这些社会群体中最有力的结合,便是以血缘或假血缘关系凝聚的、由家庭到民族的各种群体。在个人生长的环境中,家庭、学校教育与社会文化提供给我们许多对过去的记忆。这些记忆,都因现实的个人族群认同与社会族群关系的改变,而有不同的重要性。也就是说,个人与社会都常重新调整哪些是“过去的重要人物与事件”,或赋予历史人物与事件新的价值,来应对现实利益环境的变迁。如此,一方面个人生活在社会给予的记忆以及相关族群认同中,另一方面,个人也在社会中与他人共同遗忘、追寻或创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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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失忆与认同变迁常发生在移民情境之中。移民所造成的新族群环境,除了提供结构性失忆滋长的温床外,也往往促成原来没有共同“历史”的人群,以寻根来发现或创造新的集体记忆,来凝聚新族群认同。美国非洲裔族群以“非洲主义”为主的寻根运动,便是一个例子。集体受难经验常成为凝聚族群认同的工具,而仪式化地定期纪念此经验,则可以强化及维持族群边界。在此类的活动中,对于“溯源”有兴趣的历史学者、民族学者与考古学者们,经常因能提供学术上的“客观证据”而赢得尊敬。但是,所谓有关一个民族起源的客观证据,事实上常是历史学家在无数社会记忆中所选择的“有历史意义”的材料,是考古学家与民族学家重新定义“典型器物”或“文化特征”来筛选的有价值的材料(同时忽略其他材料)。如此便重构了一个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分布,以解释或合理化当前的或理想中的族群分类及族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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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不同层次的族群环境中,我们对于过去有许多集体记忆,它们以族谱、传说、历史记载、古墓、祠堂、手札、碑刻等种种面貌存在着;我们可能强调一部分,隐瞒、忽略另一部分。社会现实造成的利益环境,是激起某些集体记忆的主要动因。这些集体记忆由社会精英提供,并借由种种媒体(如报纸书刊、历史文物馆、纪念碑、历史教育等)传播,以强化人群间的根本感情。但对个人而言,被社会现实压抑的过去并不会被完全遗忘。它以各种形式存在着,无意地或刻意地被保存着;只要翻翻我们私人的抽屉或橱柜,看看有多少未丢弃的“杂物”,并回忆每一物件所蕴含的往事,就知道“过去”如何不会轻易被我们遗忘。一个社会也是如此。由广泛的意义而言,焚书、坑儒之事无代不有,但是旧文献与不识时务的人物总是烧不完也坑不尽。甚至有时他(它)们被刻意保留下来。这些文献、文物与人物言行,成为社会记忆中隐藏潜伏的一部分,等着在往后的社会变迁中被忆起,被赋予新的诠释,成为凝聚新族群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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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族群视作由家庭、家族发展而来的亲属体系的延伸,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族群能凝聚人群的基本力量所在,这也是族群的根基性的由来。在另一方面,以血缘或假血缘关系凝聚的基本人群,其维持、延续与发展都须借着集体记忆与结构性失忆,来重组过去以适应变迁,由此我们可以解释族群的现实性或工具性。族群认同便在这两种力量间形成与变迁。因此,或许我们可将各种人类社会结群放在一条轴线上,一端是家庭(或母亲与其子女所形成的单位),另一端是族群。愈靠近家庭的一端,生物的亲亲性愈强,团聚人群的集体记忆愈狭隘、真实且缺乏可选择性,因此亲情不易变化;愈靠近族群的一端,文化的亲亲性愈强,凝聚人群的集体记忆选择自更宽广的“过去”,可选择性强,因此认同易随社会情景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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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与结构性失忆,不但可帮助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结群——如家庭、家族或民族——的一些基本问题。更重要的是,这种理解使得我们重新思考,在历史研究中我们所重建的“过去”的本质为何?它是否也是一种社会记忆?它与其他形式的社会记忆有何不同?我们赖以重建过去的文献与文物(artifacts),其中所承载的是“史实”还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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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学者将历史文献与考古文物当作“过去发生的事”的记录与遗存。他们相信,以考据史料、史事真伪,以及对文物的比较、分类,可重建过去发生的事实。然而,我们可以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古史记载,来思考考古文物,探讨它们所反映的社会情景及相关的族群现象。由这种角度来看,古代文献记载与文物遗存可当作人群集体记忆的遗存,它们是在某种个人或社会的主观“意图”下被创作以及被保存的。在这种研究中,我们主要探索的并非是过去的事实(但并非否定研究史实的重要性),而是古人为何要以文献与文物来组织、保存某种记忆,也就是探索古人的“意图”及其社会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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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当代现实生活中,族群认同的产生与族群边界的维持,结构性失忆与族群认同变迁,以及与此有关的历史记忆的选择、强化、重整与遗忘(反映在媒体舆论、历史研究、历史教育或学术精英的言论等之中),随时都发生在我们左右。因此,观察体会一个族群或民族的本质,以及历史记忆与失忆如何凝聚或改变一个族群,社会人群如何借各种媒介来保存与强化各种记忆,必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文献与考古文物所蕴含的“过去”的本质,以及许多“民族史”著作的社会意义。在此,历史学与人类学可能产生一个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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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lifford Geertz, “After the Revolution: The Fate of Nationalism in the New States,” chap. 9 in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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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Judith Nagata, “In Defense of Ethnic Boundaries: the Changing Myths and Charters of Malay Identity,” in Ethnic Change, p.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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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ierre L. van den Berghe, The Ethnic Phenomenon, pp. xi, 5–8,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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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ichard H. Thompson, Theories of Ethnicity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89), pp.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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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将社会生物学应用在人类社会结群的诠释上,一部集大成的也是最受争议的著作,可能是Richard D. Alexander所著的Darwinism and Human Affairs (Seattle: 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9)。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曾提出他对于社会生物学使用在人类社会结群诠释上的疑虑,见其所著The Use and Abuse of Biology: An Anthropological Critique of Sociobiology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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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arshall Sahlins, The Use and Abuse of Bi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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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lifford Geertz, “The Integrative Revolution: Primordial Sentiments and Civil Politics in the New Stat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pp.261–262; Charles Keyes,“The Dialectics of Ethnic Change,” in Ethnic Change, 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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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obin Fox, Kinship and Marria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2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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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在东非、欧亚草原许多多妻制(co-wives)的游牧社会中尤为明显;当这样的家庭分裂时,每一个母亲与她的子女成为一个新的家庭单位。请参考P. H. Gulliver,The Family Herds: A Study of Two Pastoral Tribes in East Africa the Jie and Turkana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 1955), pp.49–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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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 E. Evans-Pritchard, The Nu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0), pp.199–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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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P. H. Gulliver, The Family Herds: A Study of Two Pastoral Tribes in East Africa, the Jie and Turkana, pp.108–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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