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21550
1707121551
基于这种对器物遗存与文化,以及文化与社会人群间关联的看法,一些考古学家认为他们可以建立起器物分类与社会人群结群(social grouping)间的关系。(39)尤其是在历史考古学中,考古学家经常宣称能提出一些考古学证据,来支持历史文献中的族群划分与人群迁移。(40)这种研究法受到很多的批评;反对者指出,无论是考古学或民族考古学的研究都显示,社会政治变迁与陶器变迁之间常缺乏一致性。(41)在这些批评中,我们可见有些学者们的怀疑相当程度上是受社会人类学族群本质研究的影响。(42)
1707121552
1707121553
关于族群理论的研究与发展,已见于本书第一章。简单地说,20世纪70年代之后基本上学者们大多认为“族群”是以自我认同来界定的人群单位,族群边缘并不一定与客观的语言、体质或文化特征相吻合。由于考古学家的考察对象是以物质文化遗存及其所反映的意义为主,因此在这种对于族群的新理解之下,考古学者需面对的问题是:我们应如何建立客观的考古文化现象与人群主观认同间的关系。
1707121554
1707121555
对于历史考古学者而言,这不只是如何修正考古学田野方向以与人类学族群理论相结合的问题,也是应如何解读历史文献的问题。在本书第一章与第二章中,我曾提及人类如何在资源竞争中以划分族群边界来维护、争夺共同资源,以及,族群认同如何借“集体记忆”来凝聚,族群边界如何借“集体记忆”来划分。根据这些族群与记忆理论,在第三章中我也提出边缘研究的构想。在此,我们可以由边缘研究的观点,探讨先周历史与考古的问题。但问题的重点已非“周人的族源”,而是“华夏族群边界的形成”。
1707121556
1707121557
华夏族群边界的形成:渭水流域的例子
1707121558
1707121559
许多人类学研究显示,人类族群的形成与人群间的资源竞争有关,(43)而新族群体系与新的资源竞争关系,又常由自然环境变迁与人群迁徙所造成。(44)在华夏的形成过程中,我们也能见到如此的环境变迁与人群资源竞争关系,也就是本书第二部分所描述的公元前2000—前1000年的气候变迁,以及河湟、鄂尔多斯及其邻近地区、辽西地区的游牧化。
1707121560
1707121561
在鄂尔多斯及其邻近地区,约在公元前2000年,整个地区人群的农业活动减少,人们对畜牧或狩猎的依赖增加,人群间冲突趋于剧烈。此后,人群活动遗迹在考古学上明显衰退或完全消失。在辽西地区,同样的人类生态变化发生略晚,但在公元前1500—前900年之间,也造成人类活动遗迹衰退的考古现象。青海河湟地区,在辛店、卡约时期(约当公元前1600—前500年)当地人群也逐渐不住在固定的房屋中,放弃养猪与农业而偏好饲养马、牛、羊,放弃大型陶器而偏好便于携带的小型陶器与小饰物。这一切迹象都显示,当地的人已过着游牧生活了。
1707121562
1707121563
与这些变化相关的是,公元前1400—前600年左右,沿着鄂尔多斯南缘,以及整个向东延伸的晋、陕、冀三省北方山岳地带上,出现所谓“北方式青铜器文化”人群。虽有地区间的差别,一般而言这些人群在经济生态上更依赖渔猎或畜牧,而较少依赖农业,并有武装化倾向。这些考古学上的现象显示,约发生在公元前2000—前1000年的环境变迁,使得适于混合经济人群生存的环境区域南移。公元前1400年左右,晋、陕、冀三省北方山岳地带成了人群资源竞争剧烈的地区。部分人群显然愈来愈赖驯养动物为生,这样的经济生态使得他们有很好的机动性,适于在激烈的资源竞争中掠夺他人或避免被他人掠夺。两个考古遗址,李家崖与碾子坡,说明这种人类生态变迁在公元前1300—前1200年左右已波及关中平原的北方边缘地区。
1707121564
1707121565
李家崖与碾子坡遗址
1707121566
1707121567
陕北清涧的李家崖遗址是一个古城遗址,时代最早约当公元前1300年。古城东西面筑有城墙,南北两面利用无定河河道的悬崖峭壁为防御屏障;说明当时人群冲突剧烈,防御设施有其必要。除了石斧、石刀、骨铲等工具所显示的农业生产活动外,马、牛、羊、猪、狗、鹿等动物骨骼发现不少,显示畜牧业也相当发达,以及当时人也从事狩猎活动。出土青铜器中除礼器与生产工具之外,又有大量的武器与车马器。这些青铜器中有些为商式,有些是商与地方风格的混合产品。更令人瞩目的是一些独具地方风格的产品,如马首刀、铃首剑、蛇首匕、管蛩斧等。这些器物上的地方风格,也就是以动物纹饰为特征的北方青铜器文化传统;(45)一般认为这是商周时期经常与商周人为敌的北方人群遗存。(46)与此属于同一文化系统的遗址多发现在晋西陕北,一般称作李家崖文化,或光社文化晚期遗存。最南边的此类文化遗存,曾被发现在泾水中游的淳化黑豆嘴墓葬遗址中。(47)
1707121568
1707121569
值得注意的是,李家崖遗址所出的陶器、石器、铜器、墓葬等,都与鄂尔多斯的朱开沟遗址所出非常相似。(48)朱开沟遗址被占居的时代约自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商初。如本书第五章所言,这是目前所知鄂尔多斯地区自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活动衰退以来延续至最晚期的遗址。朱开沟遗址被放弃后,鄂尔多斯地区约有1000年考古学上的几近空白,至春秋晚期始出现游牧人群的墓葬。
1707121570
1707121571
甘肃长武碾子坡遗址,位于泾河支流黑水北岸的缓坡台地上。出土物中包含有多种不同时代、不同性质的文化遗存。以目前的资料看来,最早到这里居住的是仰韶文化的人群,后来又有客省庄二期文化人群到这台地上来居住活动。这部分的资料尚未发表,但根据其他地区的发掘以及学者们的意见,陕西仰韶文化与客省庄二期文化的人群是以农业为其主要生业活动。(49)
1707121572
1707121573
碾子坡遗址的主要发现是先周时期居址与墓葬。居址屋基、墙壁及居住面皆经过精细的加工。墙上的壁龛内有未去皮的炭化高粱遗存。用于储藏的窖穴分布在房基附近,这些用过后废弃的坑内有灰土及夹杂的陶、石、骨等工具。(50)
1707121574
1707121575
与丰镐地区西周遗存比较而言,该遗址的最大特色是农业工具在数量与种类上都很少,而兽骨遗存则特别多。兽骨中有牛、马、羊、猪、狗、鹿的,其中牛骨约占一半以上。因此考古学者认为,以养牛为主的畜牧业在他们的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51)碾子坡先周文化早期阶段的年代,与前述李家崖遗址的年代相当,约当公元前1300年。
1707121576
1707121577
碾子坡遗址在先周文化的探讨中经常被提及,而李家崖遗址所属的光社文化,也是主张周人源于山西说的学者们探讨的关键。这些探讨大多着重于器物(尤其是陶器)的分类谱系关系。对于这两个遗址,在此我们有不同的关注焦点。鄂尔多斯地区、辽西地区以及河湟地区的考古遗存显示,由新石器时代晚期到青铜器时期,驯养动物在这些农业边缘地区人群中的经济生态上愈来愈重要。李家崖遗址与碾子坡遗址出土的大量牛、马、羊、猪、狗骨显示,相对于当时关中地区以农为主的人群,较依赖驯养动物的混合经济人群,大约在公元前1300年已出现在渭水流域及其外围地区。
1707121578
1707121579
周人族源传说的历史记忆诠释
1707121580
1707121581
周人入居周原的时代约在公元前1300—前1200年间。先前由考古资料中,我们已说明约当公元前2500—前1000年,发生在华北北方农业边缘地带的气候变迁、人类资源竞争与经济生态变化。这些发生在渭水流域北方与西方的环境与人类生态变化,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也波及渭水流域。从历史文献中我们知道,这时东方商人与商文化的势力已侵入关中东部地区。(52)因此,在周人崛起于周原的时代,渭水流域人群所面临的冲击至少是双方面的。一方面,当地以农为主的定居人群,开始接触到一些较依赖驯养动物、较具侵略性的人群;另一方面,文明发展程度较高的商人挟其优越的政治力西侵,也对当地人群造成威胁。
1707121582
1707121583
公元前2世纪,史家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记载了周人族源,以及居于周原之前他们的迁徙过程。这故事称,周人的始祖为后稷(相当于农神之意),其母姜原为帝喾元妃。后稷自小就好种植,曾为尧的农师。后来,因夏代帝王忽视农业,他的儿子失了官,率领族人迁到戎狄地区。此后族人便在戎狄间转徙流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从事农业。到了首领公刘在位时,他重新领导族人从事农业,但在他之后,周人又放弃行农业足足有八代之久。到了古公亶父时,这位周人领袖才又带领族人复行农业。定居后,他一再容忍戎狄的侵扰,不愿与之战,最后为了避戎狄而迁于岐山下的周原,百姓也追随他迁来此地。这时,周人“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53)
1707121584
1707121585
对许多历史学家而言,这记载是,或至少大部分是,过去曾发生的历史事实。历史学者对此作了许多的历史地理考证。但是,我们知道“共同起源”对于人群的凝聚非常重要,以致人们经常创造、虚构、修正本族群或他族群的来源。(54)以此而言,这故事的历史真实性是可以存疑的。以下我将由另一种观点,即“社会记忆”观点,来看这个历史记载。由此观点,这个记载应被视为周人(或后来的华夏)自我宣称的族群起源故事(emic ethnogenesis)。(55)
1707121586
1707121587
虽然《史记》成书之时,离周开国之初约有一千年之久,但这个周人起源记载中的片段,也见于较早的文献如《尚书》《诗经》《国语》之中。因此这个周人起源传说,至少其中主要结构因素,应有较早的渊源。在这周人起源故事中,有三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周人宣称祖先原来是行农业的,经过一番波折,到了周原后他们又努力从事农业。其二,周人宣称曾长期在戎狄间迁徙,但到了周原他们就“营筑城郭室屋”定居下来。其三,周人宣称其为避戎狄之侵夺,不愿与之战,而迁于周原。这个周人族源故事,传递了一个明显而强烈的信息:周人以“农业”“定居”与“爱好和平”(或以德服人)来划定他们与另一些人(戎狄)的族群边界。因此,无论这个族源传说中有几分历史真实,它的主要意义都在于:一群人以此族源“历史”作为集体记忆来凝聚本群体。即使这族源叙事的内容主要也是根据周人记忆中的一些历史事实,但这记忆也是一种选择性记忆。以这种选择性历史记忆,一个人群选择并强调他们的文化特征,以设定他们与另一些人的族群边界。
1707121588
1707121589
强烈的族群边界设定,常发生在因资源竞争而产生的人群敌对关系中。(56)周人的族源传说如此强调他们的“农业”“定居”与“以德服人”特性,似乎显示以此凝聚的一群人处在一种资源竞争危机中:某些人以“非农业”“移动”以及“战争武力”的手段来获取自然资源,与依赖农业定居生活的人群发生资源竞争。这样的背景,符合我们在考古学上所见——渭水流域北方与西方的人群,在公元前2000年之后对驯养草食动物的依赖程度愈来愈强,他们的移动性与武装化程度也相对增加。而且,这个趋势,以及其他来自西方、北方的文化因素,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已出现在关中平原的边缘地区;如长武碾子坡、清涧李家崖、淳化黑豆嘴等遗址所见。
1707121590
1707121591
这个强调农业、定居、以德服人的周人族群意识究竟出现在何时?这是个不易解答的问题。不过,周人强调农业、定居等本族群特色,而又不否认他们与戎狄的牵连,这样的族群意识很可能出现在西周时期。在这时期,周人一方面无法否认自身与戎狄的牵连,但又亟于以这些文化特征来解释本身的族群性质,以让自己与一些同样以农业为重的人群彼此认同,并与另一些人群(戎狄)划清界限。这篇周人族源传说也有可能成于春秋战国时期,如此,前面所称的“周人”便是东周时自称“夏”或“华夏”的周邦国贵族;“华夏”借此界定自己,也界定自身与戎狄的区分。
1707121592
1707121593
无论如何,在克商之前的两三个世代中,周人及其他渭水流域族群所面临的真正敌人并非“戎狄”,而是来自东方的商王朝。与东方殷商政治体及其文化人群的接触,使得渭水流域各族群对彼此产生“西土之人”这样的认同意识。许多古文献,如《尚书》中的《泰誓》与《牧誓》篇,《诗经》的《皇矣》,《逸周书》的《商誓》与《度邑》两篇,都有关于西土与西土之人的记载。“西土之人”这样的自我称号,表示在周人率领当地土著(包括戎人部族)与商王朝的政治对抗中,产生了新的认同体系。同时,由于“西土”是相对于东方而言,这也显示以周人为首的渭水流域人群在文化上、政治上对东方的进取态度。
1707121594
1707121595
周人强调“农业、定居、以德服人”的族源传说以及“西土之人”的自我意识,显示周人在族群意识上的矛盾。强调本身“农业、定居、以德服人”的族群本质,使周人与渭水流域所有务农的人群甚至与东方的商人成为一体,并排除经常迁徙、不以种植为主要生业、好以武力侵夺的人群。强调“西土之人”认同,周人与西方各族群为一体,包括在文化、经济生态上与周人有相当差异的族群,而排除东方以商人为主体的人群。这种族群意识上的矛盾性,是后来造成西周时期渭水流域政治纷扰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华夏西部族群边界形成过程中的过渡现象。
1707121596
1707121597
周人与戎的关系
1707121598
1707121599
华夏的形成,包括两个相关的历史过程。一是,各族群经选择、修改、妥协而形成共同的族源历史记忆,以凝聚彼此,并由共同的族号来宣称新的族群范围,以此产生族群自我意识(ethnic self-awareness)。这个过程大致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此时黄河、长江中下游各邦国贵族人群间,出现共同的自称(华、夏、华夏或“中国”之人)以及在他们的起源传说中出现共同的始祖(如帝喾、黄帝)。另一个过程是,在人群间产生强化族群边缘的异族意识(the sense of otherness)。一个族群自我意识的产生,不只是由内部各族群凝聚而成,更重要的是,内部的凝聚需赖外部敌对力量(真实的或是被想象建构的)促进。因此“族群自我意识”与“异族意识”是一体的两面。这个华夏异族意识的产生过程,约略发生在西周至春秋战国之间。在这段时间中,周人与戎人的关系变化,以及因此导致“戎”这个称号含义的转变,表现了这一华夏之异族意象的形成过程。
[
上一页 ]
[ :1.7071215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