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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或西戎,在春秋战国时期是华夏民族对非我族类的称号,但这并不表示自周初或先周以来“戎”便是有别于周人的野蛮民族。由“戎”的字形构造(由甲、戈两部分构成)与其用法如戎工、戎兵等来看,“戎”字的本义应是指“兵器”或与军事有关的事物。汉代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中,也将戎字解释作“兵”(兵械)。“戎”作为“野蛮的异族人”,应是后起的引申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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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周金文中,“戎”被用来称某些人群。如,陕西扶风县西周墓葬中出土的“冬戈簋”铭文有“冬戈率有司、师氏,奔追御戎于林”。最早当周人称某些人群为“戎”时,是将他们当作野蛮的异族,或有其他含义,这一点值得深究。许多迹象说明,“戎”最早不但不是“野蛮的异族”,他们还与周人有密切的关系。在这方面,历史学者早有深入的研究。首先,如前引《史记》中的记载,周人曾长期与戎狄相处,因此在他们迁到岐山下的周原后,还需努力去除戎狄之俗。其次,根据《逸周书》记载,武王克殷时曾以“轻吕”进行一些胜利仪式。据学者考证,轻吕即“径路刀”,乃是流行于北方民族中与宗教有关的器物;在考古学上,这是属“北方青铜器文化”系统的铜刀。日本学者江上波夫曾指出,汉代时匈奴呼韩邪单于曾在与中国订盟的仪式上使用这种刀。(57)更直接的证据是,姬姓之族是周人的核心族群,姜姓族则是其最主要的姻亲及盟友,而在西周、春秋时期,这两大族群都还有一部分支族仍被称为“戎”。(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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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崛起于周原之时间,与使用北方青铜器的畜牧化、移动化、武装化人群出现在渭水流域的时代相当。文献中姬、姜二族与戎有密切关系,武王又曾使用属于北方青铜器系统的刀剑于重要仪式上。这些证据都说明,在克商之前,以周人为首的“西土之人”中应包含“戎”。甚至可能周人与姜姓族原来都是“戎”,他们也就是考古所见商周之际出现在渭水流域的畜牧化、武装化人群。“戎”的含义在这时(商周之交)由“兵器”引申为“战士”或“善战的人”。周人在进入周原后,才开始行其农业生活(贬戎狄之俗)。他们强调自己的祖先是农神(后稷),强调自己以德服人,而非以武力,反倒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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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的姻亲与盟友姜姓之族,与戎的关系更为密切。姜姓的申国在《竹书纪年》中被称为“申戎”。《国语·周语上》记载,千亩有“姜氏之戎”。《左传》中也有关于“姜戎氏”的记载。(59)另外根据历史文献,周人初入周原时,借着与姜姓族联姻并结为同盟来巩固他们的地位;西周之亡是由于姜姓族的申侯勾结犬戎作乱,将姬姓周王室及其臣属逐出渭水流域。这些史料都显示,在周人进入周原前以及整个西周时期,姜姓之族在渭水流域都有相当影响力。姜姓之族和戎人的密切关系,与姜姓族在渭水流域的土著本质及其政治地位息息相关。姬、姜、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西周时他们间发生的一些事件所透露的族群政治(ethnic politics),是我们探索华夏形成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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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姜、嬴、戎间的族群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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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言,姬姓周人初入周原时便与姜姓族结为姻亲及盟友。周人与姜姓族的密切关系,更反映在周人以“姜嫄”为周始祖后稷之母的族源传说上。姜姓族的本土卓越地位以及他们与姬姓、嬴姓、戎的关系,表现在一条文献史料上。这条史料见于《史记·秦本纪》,其内容为:大骆(戎人某部首领)的一个儿子“非子”,为周孝王牧马有功,孝王想安排“非子”作为大骆嫡嗣,取代原来的嫡子“成”。“成”为姜姓申侯之女与大骆所生,因此申侯反对这改嫡的事。他对孝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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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嫡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所以为王,王其图之。(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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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史料说明,姜姓申侯与戎人豪族间的累世通婚,能使得西戎与周王以及所有附于周的西方诸侯和平相处。如前所述,姬姓与姜姓之族原来可能都出于“戎”,那么这条史料也说明,当姬姓周人与其他类似背景的西方诸侯已完全“东方化”时,他们靠着姜姓族与戎人大骆之族的婚姻,来维持他们与戎之间危弱的联系,渭水流域的政治安定由此得到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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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子一族替周王养马,迁到宝鸡的汧水一带。他们在政治与文化上可能都相当受周人影响。周孝王培植他成为大骆族戎人的首领,显然希望以此控制戎人并抑制姜姓申侯的势力。非子虽然没能成为大骆戎人的继承者,但周王另作了政治安排。他赐给非子“秦”邑的土地,使之成为周的附庸国,并赐之以“嬴”姓,让他继承并“恢复”嬴姓之族的祖先祭祀。据文献记载,嬴姓是东方以善畜牧著称的古老氏族。从此非子一族开始自称“嬴秦”,并假借了所有嬴姓祖源记忆以及东方的嬴姓近亲远亲,借此遗忘他们的戎人出身。(61)因此,在这华夏西部族群边界形成的关键时期,“华夏”(严格地说是还未完全形成的华夏)与戎的族群边界尚未完全封闭,或者说至少有两个族群,姜姓之申与嬴姓之秦,处于华夏与戎的族群边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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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姬、姜、嬴、戎间的族群政治,一直延续到西周末。在周幽王时,又发生改嫡政争。这一次,周王要改的是自己的嫡子——又是姜姓申侯的外孙。结果造成申侯勾结犬戎倾覆西周。周孝王企图变更大骆之嫡,以及周幽王改自己的嫡子,所涉及的“受害者”都是姜姓的申侯,这或许显示两代周王皆有意抑制姜姓申侯的势力。再者,在前一例中,申侯以他与戎的关系来威胁周王改变主意;在后一例中,申侯直接联合戎人倾覆周室在渭水流域的基业。这都说明姜姓之族对周王的威胁,来自他们与戎人的良好关系。更重要的是,周孝王希望以秦人的祖先非子来取代申侯的外孙;当周幽王被杀,周人退出渭水流域时,秦人又受周王委任收复渭水流域失土。这似乎也说明,至少从孝王开始,周人便有计划地培植秦人势力,以对抗姜姓与归附姜姓的戎人。因此至少自西周中期起,姬、姜、嬴与戎之间便存在一种发展的、持续的族群政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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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西部、北部族群边缘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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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考古所见华北的环境与人类生态变迁,以及历史文献中所见西周时期渭水流域的族群政治,我们可以大略勾勒华夏西部、北部族群边缘的形成过程,以及与之相应和的,凝聚华夏的共同“起源”记忆之建构过程。首先,在公元前1300年前后,西方河湟地区与北方鄂尔多斯地区人群的畜牧化、移动化、武装化风气,逐渐渗透到渭水流域一带。在晋陕之北的山岳地带(后来的长城地带)混合经济人群与以农业为主的人群产生剧烈的资源竞争。东方的商文化与其政治势力也在这时侵入陕西东部。就在这时,周人崛起于渭水中游的周原。无论周人是由哪里迁来周原,在克商之前他们仅在周原也至少有百年历史了。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同意学者之说:姬周、姜姓族与西北诸戎都是渭水流域土著,他们有相当的同质性与密切关系。(62)在克商之前,虽然部分包括姬、姜与戎的渭水流域部族在文化上已有不同程度的东方化,但在周人克商的过程中,事实上姬周率领的是一个“西土之人”军事同盟,其中包括“戎”。因此,以“戎”作为野蛮异族的代名词,应是克商以后逐渐转变的,最早“戎”只是指这些人群的武力化特性,而无野蛮人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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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强调他们祖先在行农业上的功绩,这可说是在族群认同上一个强烈的宣告,使得他们可以和其他行农业的部族逐渐由共同目的(追寻及保护农业资源,对抗以畜牧、移动与掠夺为特征的人群)结为一个族群。在克商之后,姬周与其同盟,尤其是因分封而东迁建国的各部族,与东方旧有各邦国部族逐渐因密切文化交流而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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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周到春秋战国时期,特别是在周室东迁之后,周邦国贵族因着他们对戎狄的共同危机意识,以及在“尊王攘夷”之会盟与军事行动中产生的共同记忆,逐渐强化他们间的“夏”“诸夏”或“华夏”认同。在春秋战国时,“夏”“诸夏”与“华夏”这些周邦国贵族之自称词逐渐普遍。“诸夏”之称,代表着这样的认同群体仍为多元结盟,而非一体,反映在政治上便是春秋时周邦国间的会盟。“华夏”的原意可能便是“诸夏”;“华”也就是“花”,有众多繁盛之意。然而约由战国时期至汉代,“华夏”由复数词成为单数词,且“华”本身也成为“夏”的同义词。这个“华夏”族称的变化,也反映着由春秋到秦汉,华夏由多元到一体的过程,其在政治上的反映则是秦汉统一帝国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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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新的族群认同也反映在东周各邦国贵族的家族祖先源流历史记忆上;各族自身原有的始祖之上,逐渐出现更早的共同始祖。《史记·周本纪》中记载后稷之母是帝喾元妃。同书《殷本纪》中称殷契的母亲简狄是帝喾的次妃。《五帝本纪》中,唐尧与帝挚的母亲也是帝喾的妃子。但是在较早的文献里,有关商、周祖源都不见帝喾传说。(63)学者认为这是周人造出来的传说系统,以强调周人在华夏族群中的核心地位。(64)但是,这并不表示关于帝喾的传说可以被忽略。相反的,它的重要性在于:这个以帝喾为始祖的商、周族源传说,显示在华夏形成过程中,早期华夏通过对商、周王室族源的再诠释,以共同始祖记忆将各地商、周邦国贵族结合在一个“我族”范畴之中。较晚,约在战国时期,在帝喾、颛顼、太皞等各邦国贵族祖先之上又出现了华夏共同始祖黄帝,此标志着华夏认同演进的完成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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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华夏“起源”记忆形成过程。我们回到西周时渭水流域的族群政治情境,来看看华夏“边缘”的形成过程。当时,虽然局势变迁已使周王室及其追随者持续“东方化”,但许多被称为“戎”的部族仍保留其原来的生活方式与社会结构。他们在渭水流域仍有很大的势力,周人为了政治理由仍需与诸戎沟通。因此,在族群本质上介于戎和东方化的周人集团之间的姜姓之申便举足轻重了。最后渭水流域政治的安定,只能依靠姜姓申侯之族与戎的婚姻关系来维持。对于渭水流域的姜姓族而言,不断地与此地的新兴势力联姻——先是姬姓周人,后来是大骆之族——似乎是他们维持在当地优越地位的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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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王室而言,这种西方的族群政治关系,对于王室在东方所继承、建立的权威是有损害的。因为以婚姻关系为主要媒介的政治结盟,是一种部落联盟式的结合,(65)与“国家”所依靠的阶层化、中央化政治结构基本上是相冲突的。当周王逐渐不能忍受这种关系时,他便直接结合大骆族中的非子一系(秦王室之先族),以对抗姜姓与其他戎人。最后,虽然周王室在渭水流域的势力被申侯与犬戎发动的政变铲除,但周人全力栽培的秦人崛起,将渭水流域纳入其势力范围,并在春秋战国时期逐渐成为“华夏”的一员。周室东迁,以及秦人在春秋时期的华夏化与其驱戎军事行动,消除了华夏与戎之间最后的模糊界线。在华夏心目中“戎”成为野蛮异族的代名词,华夏西方、北方族群边界也至此大体完成并逐渐明确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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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戎不但在西方,也广泛分布到中原各地。传统的看法多以为这是戎人东窜的结果。我们无法否定这个说法。但另一个可能是:戎的广泛分布,或许是华夏形成在春秋时达到一新阶段的信号。在这一新阶段,华夏族群自我意识的出现,也使他们意识到许多必须排除在华夏之外的人群(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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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一段时间内,有时华夏诸国仍不愿承认秦人为华夏,但由春秋到战国时期,秦人的族源传说中逐渐加入华夏的成分,而使他们成为毫无疑问的华夏。秦自认为是华夏,西方的华夏(包括秦人)开始称更西方的人为“氐羌”,于是“氐羌”或“氐”“羌”成为华夏的新族群边界。由战国到汉代,以此为代表的华夏族群边界又在华夏的扩张下向西推移到河湟地区(见本书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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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与“异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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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章中,我曾解释“民族溯源研究”在理论上的困境,并提出“民族史的边缘研究”构想。结合考古学与历史学的“周人族源研究”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结论,以及这种研究讨论中学者的理论与方法缺失,这些都说明民族溯源研究的矛盾。在本章中,从边缘研究的角度,我借着周人的族源,以及造成此族源传说的人类生态与族群政治背景,来说明华夏西部、北部族群边界的形成。这个实例,也说明了以上两种研究取向(溯源研究与边缘研究)在对民族的定义、所依持的考古学以及在对历史文献的诠释上,都有很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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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民族”的定义上,前者倾向于将民族视为有共同客观文化特征的人群集结;后者将民族当作是建立在成员主观认同上的人群范畴。在考古学方面,民族溯源研究认为客观文化遗存能反映一个民族的文化特质,因此主要借重以器物形态比较与文化分类为主的考古学;民族边缘研究,由于相信族群边界的形成与环境、人类生态变迁及人类资源竞争有关,因此强调探索古代自然环境与人类生态变迁之考古学。最后,在对历史文献的解读上,溯源研究者期望在族源史料中探索有关某一民族起源、分布、迁徙的史实;由民族边缘研究角度,我认为关于一个族群(或民族)起源的历史记载是一种社会记忆,或历史记忆,它所表现的是人们合理化其当前族群性质、族群关系的表述,其中经常充满虚构与修饰成分而不一定是历史事实。虽然如此,透过文本分析(也是记忆分析)来诠释人们“为何要留下这些记忆”以及对真实的过去人们“为何失忆”,我们可以读出当时人的认同与认同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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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溯源研究中的考古器物学,以及历史与考古资料的结合,其方法论基础都是以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似性”(similarity)来建立逻辑关系的类比法(analogy)。譬如,在器物学上,考古学者以器物的“相似性”来建立文化分类谱系,并描述其在时空中的传播与变迁。这种考古学上的文化分类、传播与变迁,又被类比到历史文献之中——学者希望在文献中找到“相似的”历史事实,来与考古遗存现象作比附。更普遍的情形是,历史文献已为学者提供了“过去的架构”,历史考古学者只是用相似的、可类比的考古资料填入此架构之中。毫无疑问,类比法是许多人类知识产生的基础。但是类比的滥用或过分依赖类比,都经常造成一些伪知识。(66)“周人族源研究”这类建立在类比法上的历史考古学探索,便是例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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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对的,在边缘研究中最重要的是对“异例”(anomaly)的诠释。所谓的“异例”,在本文中指一些变化的、不正常的、互相矛盾的考古遗存与文献现象。譬如,铜器铭文中渭水流域西周诸侯常自称为“王”,这与我们在先秦文献中所见“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西周封建制度相矛盾,这便是一个“异例”。又如,《史记》所载周人族源传说中强调他们是华夏正宗,但某些史料又暗示他们与戎有密切关联,这也形成一个“异例”。在考古资料上,一种考古文化的消失与变迁,如夏家店上、下层文化间的缺环,也形成一个需要解释的异例。因此,在考古与历史资料的结合上,最有意义的不是能互相印证的考古资料与历史记载,而是两者间的矛盾。如在文献中周人强调自身的农业定居特色,在考古上周人与一些畜牧化、武装化的人群同时出现在渭水流域的历史舞台上,也形成一种异例。透过对这些异例的诠释,我们能对历史上的一些现象有更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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