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21823
1707121824
西周邦国贵族的记忆与认同
1707121825
1707121826
我们无法一一举出所有的西周铜器铭文内容。以上所举的例子,几乎都是渭水流域西周王畿及其附近出土之铜器。虽然目前考古所见西周铜器的分布很广,但绝大多数仍出土于陕西西周王畿附近,可见在当时,这里的周王室及邦国贵族是最有能力掌握社会记忆(也因此掌握政治权力)的一群人。以下我们便根据这些铜器上保留下的社会记忆,来尝试重建西周时居于渭水流域的这些方国贵族的认同体系。
1707121827
1707121828
首先,对一个西周王畿附近的贵族而言,毫无疑问,最重要的社会身份应是自己属于一个有特定领土、人民的统治者家族。这个家族群体,由一群父系男性血亲所组成,其成员包括祖先、当前族人与其后代。在铜器铭文上强调该家族祖先的光荣过去,现在本家族人(作器者)所得的荣耀(通常是王的赏赐),并期望此记忆随着铜器而传之子孙,也就是借此强调并期望该家族的优越地位得以延续久远。
1707121829
1707121830
其次,一个邦国贵族也是更大范围的、由几个邦国统治者家族构成的政治联盟圈之成员。这样的政治联盟圈,通过几个家族间的婚姻关系来建立。如姜姓的夨国统治家族,与奠、散、井等姬姓国统治者都有婚姻关系,而奠、散、井等又各自有其婚姻联盟圈,如此构成一些层层重叠或不完全重叠的圈子。因此,在铭文中提及自己母亲、妻子母家之姓(或及其国氏)以及女儿所嫁之国,这是一个西周贵族强调自己在一尊贵政治联盟圈中之身份地位。
1707121831
1707121832
周克商之后,许多周之盟邦贵族被分封到东方与南方建立其邦国。此时他们的家族旧邦仍留在陕西王畿附近。这些留在渭水流域的邦国,虽然一般来说国土狭小,但相较于往外发展的亲族邦国来说,他们是尊贵的旧邦。今日所见大多数西周铜器皆属这些邦国之器,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们特殊的地位,一方面由于他们多在周王庭中有特定职守,接近权力核心;另一方面,他们的地位并非完全来自克商后周王的封赐,而更来自其为周人克商时的盟友。在渭水流域,许多邦国作器者在铭文中强调祖先协助周人克商之事,也就是宣称自己出身于周开国前就已经存在的旧族,是以姬周家族为中心的一个“开国集团”之成员。并不是宣称这种记忆,就能被承认为这尊贵的开国集团之一员。从这类铭文前的“王若曰”来看,这种认同必须通过周王的认可,或者通过周王的认可,其开国元勋之后的身份更能得到肯定。
1707121833
1707121834
有些铭文记载作器者参与对外族的征伐,因而受赏赐之事。除了希望以此荣耀的家族记忆,凝聚后代子孙的家族认同之外,它也表达了西周邦国贵族的“异族意识”。也就是说,通过这些四方征伐铭文,他们告诉后人,那些人群是与“我们”敌对的“他们”。异族意识也是一个群体自我界定的认同边缘。经由强调这些与敌对异族间的战争记忆,西周邦国贵族界定“我群”最外层的社会文化边界。以此来说,西周金文中经常记载周邦国贵族征讨南方、东方异族之事,值得我们注意。看来似乎是,对南方、东方异族的敌意,与来自各方的邦国联军共同征伐他们,以及刻意将这些战事记录于铜器铭文中,借此,西周贵族们强调一个更大范围的“我群”认同,包括渭水流域旧邦集团、封于东方的新邦国以及顺服于周王的东方旧族。这是我们在金文中所见西周贵族最大范畴的我群认同。总之,居于渭水流域的西周贵族曾根据其所存在的社会情境,为了某些社会目的,选择性地保存记忆于铜器铭文之中。现实的社会群体组织提供记忆与回忆的框架,决定哪些事值得被记忆。如此,他们的社会记忆产生于家族、姻亲政治联盟圈、周之开国旧邦集团以及相对于野蛮外夷的周邦国等之贵族群体圈中,他们制度化的集体回忆——在铜器上铸铭文以及用之于特定仪式,均是为这样的活动——也强化了这些群体认同。
1707121835
1707121836
战国至汉初华夏对西周的遗忘
1707121837
1707121838
战国至汉代的文献中记载许多西周史事,我们可以将之视为当时的人在一种新的族群认同与新社会秩序下对西周的集体回忆。这种新认同与新社会秩序便是,由战国末至秦汉逐渐成熟的华夏认同与华夏帝国(以汉帝国为代表)。人们的群体认同靠着历史记忆来塑造及强化,认同变迁也靠建构新记忆以及“失忆”来达成。因此,西周铜器铭文所留下的周人记忆,与战国至汉初时华夏对西周的集体回想之记忆,这两种记忆间的“差距”特别能反映华夏(与华夏边缘)形成这样的时代变迁。
1707121839
1707121840
我们无法全面探讨西周金文资料与先秦文献间的断裂与异例。事实上学者早已根据金文怀疑先秦文献的正确性。譬如,关于西周的礼制,学者大概都接受某些仪式、礼制在西周时的确存在,但是如《礼记》《周礼》《仪礼》中所记载典制整齐的礼乐制度,可能是战国至秦汉儒家对过去的想象与重建。以下我仅从几个方面来说明战国秦汉时人对西周的遗忘,或记忆误差。
1707121841
1707121842
在战国文献中所表现的西周记忆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渭水流域的西周邦国被遗忘了。在考古发掘以及相关铭文中,这些小邦国如夨、渔等,陆续被发现。其中,20世纪70年代在宝鸡一带陆续出土的夨国遗址、墓葬及铜器特别令人瞩目。考古资料显示,夨国是一个几乎与西周共存亡的国家。相关铭文也说明,夨国统治者家族是姜姓之族,他们与散、井、渔各国之间都有婚姻关系,也曾与散国有疆土纠纷。最后,在有些铭文中夨国之君自称“夨王”。以下,我便主要以这些与夨国有关的西周记忆,从几个主题来说明战国至汉代时人对西周的遗忘。这几个主题是:历史上的太伯奔吴问题,西周诸侯分田疆的记忆,西周诸侯称王问题以及西周的主要外敌。
1707121843
1707121844
太伯奔吴问题
1707121845
1707121846
春秋晚期,江苏南部的句吴崛起,进入中原政治舞台。战国到汉代的汉文典籍中,许多记载都述说长江下游的吴国王室是周太伯的后代。司马迁所著《史记》,关于此的记载如下:
1707121847
1707121848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馀家,立为吴太伯。(8)
1707121849
1707121850
便是如此,战国至汉代,及至于当代,许多学者都相信吴国王室是姬姓周人的后代;在周克殷立国之前,周文王的两位伯父,太伯与仲雍,为了避让王位而奔于江苏南部。张筱衡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曾指出,太伯所奔之吴,就是虞,在渭水流域而不在江苏南部。夨国遗址出土后,张筱衡之说获得考古上的证实;太伯所奔之吴,就是夨国。
1707121851
1707121852
此历史事件与记忆,涉及十分繁琐的考古材料与文献论证,以及文字考据,我将在本书第九章中作详细解说。在此,我们仅从故事中太伯从西安附近奔逃到1000余公里外长江下游苏杭一带,并成为本地统治君王这样的情节,便可知这是个十分明显而荒谬的集体遗忘,或集体历史建构。由西周到战国,相关的过去被遗忘,战国至汉初之人“忘了”太伯所奔之吴是在宝鸡一带。此“遗忘”及新的历史记忆建构与华夏的形成有关。江苏南部吴国统治阶层长期受华夏影响,他们假借“太伯奔吴”传说以成为一个尊贵华夏祖先的后裔,并以华夏身份对抗侵扰华夏之国的楚国,因此当时华夏之国的贵族们似乎也相信吴国王室家族为周太伯的后代。
1707121853
1707121854
争田与分田疆
1707121855
1707121856
在前面,我们曾提及夨、散分田的《散氏盘》铜器铭文。由许多类似的西周铜器铭文看来,渭水流域诸国间的分田土疆界,或争田,应是当时相当普遍且重要的事。在战国至汉代,西周诸侯分田疆之事还保存在一个“虞芮争田”之历史记忆中。汉初注经的学者毛苌,对《诗经》中“虞芮质厥成”有如下的诠释。周文王时,虞、芮两国国君争田,久不能决。他们都认为文王是个有仁德的人,于是约好去让文王判别曲直。进入周人领域后,见到耕作的人都互相礼让田间分界之处,走在路上的人也彼此让路。进入城邑中,又见到男女分开来走,也不教老年人手提重物。到了朝中,士礼让大夫,大夫礼让卿。虞、芮的国君说他们自己是小人,不适于到这君子的地方。于是,他们彼此让出有争执的疆土,将它变成闲放无人居之地。
1707121857
1707121858
虞、吴两字的主要部分都是“夨”,虞、吴都是夨的异体字。因此“虞芮争田”之“虞”事实上就是“夨”。“芮”就是西周金文中的“内”国,也是渭水流域的邦国,与夨国邻近。也就是说,在西周金文记忆中与散国有田土纠纷的夨国,在战国文献记忆中,早在周文王时就与内国有同样的纠纷。因此,这个战国时人对发生在西周立国之前的一段记忆显然是有所本;或许不会早到周文王时,但至少它反映了西周渭水流域各邦国争田分疆界的事实与记忆。然而在华夏形成后的战国至汉代,儒家化的华夏将周文王“圣王化”。西周邦国贵族分田土记忆的原始社会意义被扭曲,在加入新的情节后便成了“虞芮争田”的历史记忆。这样的历史记忆,成为儒家实现其理想国的工具,被用来强化华夏英雄圣王以德服人之特质。
1707121859
1707121860
西周邦君称王问题
1707121861
1707121862
描述周代典制、礼仪的《礼记》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孟子》中也记录孔子的话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许多战国至西汉的先秦文献都显示,当时人认为自西周以来便只有天子可称王。
1707121863
1707121864
1707121865
然而在西周金文中,经常有当时的邦君自称“王”的情形。除了上面提及的夨王外,至少还有“吕王”(吕王鬲)、“丰王”(丰王斧)、“武乖几王”(乖伯簋)、“厘王”(彔伯簋)等见于西周铜器铭文中。有些学者认为,他们是“同周天子并无受封和统属关系的他邦君长,即包括某些以姬、姜为姓者的氐羌首领”。(9)王国维早已注意此现象。他对此的解释为:“古时天泽未分,诸侯在其国自有称王之俗”;也就是说,他认为,当时王的地位至高无二的观念尚未建立,所以诸侯在其国内称王。
1707121866
1707121867
他的说法是对的,但我们仍可对此作些补充。首先,这些称王者主要是渭水流域的邦国之君。夨国活动在宝鸡汧陇地区。与厘王有关的彔伯活动在扶风周原南部。与吕王与武乖几王有关的方国以及相关器物,都分布在灵台、武功一带。丰王一族曾与秦相婚,大约不离陕甘一带。其次,这些其统治者称王的邦国大部分是周开国集团中周人的盟友旧邦。(10)
1707121868
1707121869
金文中西方邦君称王的现象,显示西周时的渭水流域可能有不同于东方的政治结构与秩序。在周人及其盟邦克殷之后,部分周人宗亲与盟邦支族被分封到东方,另一部分旧族则仍留在渭水流域的王畿附近。当时的情况或许是,接收并结合商人旧有邦国势力的封建宗法制度流行于东方,而渭水流域诸邦国仍保留部族联盟的余习。我们从西周铜器铭文记忆来看:周人的盟友邦国在克商之后仍世代传递着祖先有功于周开国大业的记忆,以此强调他们与周王的联盟关系,他们又以婚姻关系建立其政治结盟网,包括姜姓申侯与戎人领袖家族的婚姻结盟,这些都是部族联盟政治的特色或余习。人类学的研究也显示,这种以双边或多边彼此交换女性以建立政治联系的作为,是一种流行于许多部落联盟中的政治结合方式。(11)渭水流域之西周邦君经常自称为“王”,应也是此种部族联盟体制下的现象,或当时已为此过去体制之余习。
1707121870
1707121871
国家是有中央化(centralization)权威与由上到下层级化(stratification)统治组织的政治体。战国到汉代文献所勾勒的西周体制,强调周王无上的权威,以及层级有序的爵制及相应的礼乐制度,便是属于这种类型的政体。在战国至秦汉华夏的形成过程里,有中央化至高王权的统一华夏国家在列国之合纵连横政治中逐步成为现实。于是西周时一些情况被遗忘,过去邦国君主称王之事已非战国至汉代时人所能想象。
1707121872
[
上一页 ]
[ :1.70712182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