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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札兄弟间的让国,重复太伯兄弟让国此一历史事件;这就是萨林斯所谓在历史结构中重复实践的历史。但是这种历史结构的基础其实只是历史记忆,而不必是历史事实。因此,奥贝塞克拉对库克船长故事历史真实性的质疑是合理的。作为社会集体记忆,“神话”与“历史”在人群认同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此,除了探讨一个历史事件是否曾发生之外(如,是否有太伯迁到苏南?是否真有库克船长在夏威夷被土著尊为神?),更重要的问题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与历史过程中,一个“历史事件”或“被创造的神话”得到了它特别的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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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化的策略:寻得或假借一个华夏祖先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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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们只是在“历史事实”之外,提出一种对太伯奔吴传说的解释。在关于句吴的历史文献上,我们难以再进一步证实这个解释。但是,如果将眼光顾及许多华夏边缘人群成为华夏的例子,那么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上这种解释在理解所谓“华夏化”时有其普遍性。也就是说,由吴国王室华夏化与太伯传说的例子,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华夏边缘人群华夏化的普遍策略,那就是,寻得或假借一个华夏祖先传说。而对于华夏而言,“寻回失落的先人后裔”是他们认可某华夏边缘人群为华夏的办法。通过这样的互动过程,华夏与进入华夏的人群共同建立新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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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假借祖先传说的例子,在中国历史记载中不胜枚举。春秋时期,与吴国同处于华夏边缘的国家有秦、楚、越。关于秦王室的族源,《史记·秦本纪》中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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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乃妻之姚姓之玉女。……舜赐姓赢氏。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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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楚世家》中也记载楚王室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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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之先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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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中越王的家世也与华夏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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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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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期,可以说是华夏第一次调整其族群边界。这时吴、越、楚、秦等国王族成为华夏这一过程,似乎皆由其上层统治家族寻得或假借华夏祖先,以及由华夏赋予一华夏祖先记忆,这样的双向互动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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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至魏晋,华夏不断以华夏祖先记忆赋予移入中原王朝之域的“五胡”政权之统治者家族身上。《史记》中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59)《后汉书》中记载“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60)《晋书》中记载,鲜卑慕容云的家世为“祖父和高句骊之支庶,自云高阳氏之苗裔,故以高为氏焉”。(61)同书中对于另一鲜卑人慕容廆族源的记载则为“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62)又同书中,匈奴右贤王之后的赫连勃勃对他人说“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63)魏晋时期迁入关中的许多被华夏称作“羌”的豪酋家族,也因此得到其华夏祖先。如《晋书》中记载,“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64)《隋钳耳君清德颂》石碑中称一个羌人大姓钳耳之族,“本周王子晋之后,避地西戎,世为君长”。(65)《元和姓纂》中也记载,党姓之羌自称夏后氏之后。(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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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秋吴国的例子中,吴国的统治者找到自己的祖源,而华夏也找到失落祖先的后代,华夏化顺利完成。然而在有些例子中,有时华夏认为找到其失落祖先的后代,但该人群却不肯忘记原来的祖源,或者创造出其他祖源,因此置其身于华夏认同之外。在文献记载中,有“箕子奔于朝鲜”的历史记忆,但后来朝鲜半岛上的王国却保有或创造朱蒙、檀君等开国祖先之历史传说,此便是一个例子。(67)至于魏晋时期进入中原的“五胡”君长家族,他们有些假借或接受华夏的祖先记忆,同时假借华夏之姓,而成为华夏。有些则不接受华夏的祖先记忆,同时坚持其部族与家族认同,也因此他们被华夏视为“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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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华夏化”不只是需要假借华夏祖先以创造本族群的新集体记忆,还需该族群与华夏两方面对于过去的“结构性失忆”。对该族群内之个人来说,遗忘本族群原来的起源历史,可以由上一代不对下一代提起本族群的过去历史来达成。对华夏来说,“失忆”常由于对新移入者的过去毫无所知所致。因此,族群认同变迁最常发生在移民的环境中。在此情景下,个人、家庭或人群可以摆脱不利于己的族群认同,以一种较为平等的身份参与当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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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寻回失落的祖先后裔”,一个族群调整其边界以容纳另一族群。经由“寻回被遗忘的祖先”,一个族群或个人改变其认同。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alism)、不对等的族群文化互动关系、现实的利益,都是造成这种现象的背景。族群中心主义使人们认为,在本族之外的人都是化外野人;如果有高等文明人群存在,那便可能是我族“失落的祖先后裔”。汉代“中国人”发现东北方的朝鲜有些人群颇知礼义,因此认为他们是华夏历史记忆中一位失落的商王子箕子的后代(或受箕子教化的人群后代)。朝鲜半岛上各王国贵族,则有时接受“箕子”作为开创本地文明的祖先,同时又保有或创造本身的祖源历史传说。此后,因着个人的时代经验,中国与朝鲜知识分子对于“朝鲜人祖源”的认知,长久以来便徘徊或争议于箕子、朱蒙与檀君之间。西方学者也曾以“东迁的巴比伦酋长即为中国的黄帝”,来合理化中国古代的高度文明。在清末民初中国人的民族挫折中,有些历史学者也在“中国民族西来说”里找到被遗忘的西方祖先。(68)前述这些“过去”,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有些是史料,有些是神话,有些是历史研究,但由某种角度看来它们都是一种可以被修正、借用、重组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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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集体记忆媒介的文献与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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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社会人类学族群研究者大多认为,对于起源的共同信念(the common belief of origin)在凝聚一个族群上非常重要。这种共同的信念,也就是一种“集体记忆”。因此我认为“集体记忆”与“集体失忆”(结构性失忆)这两个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族群认同与认同变迁等现象。太伯奔吴传说与吴国王室的华夏化,可说是一个实际的历史例证。经由这个例证,我们可以探索华夏的形成与华夏认同的本质等问题,以及历史资料与考古文物在此探索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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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我对于太伯曾奔于苏南且成为当地之君是存疑的。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何在春秋时期,有些华夏上层人物与吴国统治者都相信句吴为姬姓太伯之后?我对此的解释是:吴国统治阶层的华夏化,使他们找到一个“华夏的祖先”,并努力在行为规范上表现华夏特质;为了现实族群利益,以及合理化吴国统治阶层的华夏特质,华夏也在此南国找到太伯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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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长江下游发现的西周青铜器,以及西周到春秋吴国考古遗存中的商周文化特质呢?以考古学证据来证明太伯曾奔于句吴者,显然认为人群的迁移会在考古遗存上留下记录。事实上,不是历史上所有的移民活动都能在考古上找到证据。D. J.布莱克曼(D. J. Blackman)曾以斯拉夫人在公元6—7世纪移入希腊半岛为例,说明在考古记录上很难发现历史记载中的移民。(69)许多历史考古学者,在不同的例子中,也有类似看法。(70)更何况,在苏南的例子里,我们在前面曾说明,由新石器时代以来,此地与中原地区便有双向的往来。学者们有意忽略马桥类型与湖熟文化中的偃师二里头、郑州二里岗等中原文化成分,而独强调西周文化特征,以应和太伯曾奔于句吴之说。因此,苏南出现的商周式青铜器,只反映由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当地与中原地区愈来愈密切的往来关系,而不能当作是商末周人移民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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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章中我曾提及,“文物”常被人们用作记忆的媒介。出于墓葬与窖藏的文物,可说是有意被人们制造、收集及保存下来的文物;这些器物上所包含的文字铭刻、纹饰图案,蕴含某种社会价值与历史记忆。商周青铜器,便是如此的“社会记忆媒介”。由此观点,苏南地区出土商周式青铜器,便有了另一种解释:西周时期苏南地区的上层阶级制作、收集、拥有此种青铜器,由此(以及其他途径)他们获得一些商周的文化价值与集体记忆。这些文化价值与集体记忆的累积,终于使他们在太伯传说中发现自己华夏的祖源,并产生如季札般深度华夏化的人物,也使华夏相信他们找到了失落的祖先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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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以上的探讨,我们可以发现两种对待历史与考古资料的方式。探索太伯奔吴的历史事实,有些学者将历史文献与考古遗存当作是历史的客观证据。这种结合历史文献与考古资料的方法,是基于两个前提:其一,文献资料虽然有扭曲、残缺,但经由历史学者的考校,可以去芜存菁使历史事实重现;其二,即使历史文献记载有不足之处,出土考古文物也提供了客观的证据,可以据之重建历史事实。这便是长久以来流行在中国上古史研究中的“二重证据法”。我并不否定文献资料与考古资料在这方面的重要性。但是,由历史记载中的太伯传说与有关的考古文化现象,我们可以看出文献与考古资料的另一种面貌。在此,历史文献记载与考古文物可以被当作是人群集体记忆的“二重遗存”。它们的制作与保存,常是在人们某种“意图”下完成。也就是说,历史文献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传递媒介,它所传递的有时并非完全是客观的历史事实,而是主观的、选择性的历史。它经常是当时某一人群,或某一社会阶层的人,选择、重组他们认为重要的“过去”以合理化社会现实,因而留下的记忆遗存。但是这并不表示它就毫无价值;制作这种历史记忆的时代人群的“意图”,更广泛地说,就是某一时代社会人群的“心理构图”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在另一方面,考古文物作为一种集体记忆与社会价值的媒介,它的制造、搜集、拥有、典藏都可能表现行为者的“心理构图”,这种心理构图表现器物拥有者的文化倾向、族群认同,或认同危机。因此我们所见到的,只是在这种心理构图下的社会记忆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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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组集体记忆以改变社会结群范围,是人类适应自然与人为环境变迁的一种策略。因此,借着保存、寻索、重组与改变各种集体记忆,个人与群体都可能以强化或改变祖源来凝聚或改变族群认同。以此,我们可以理解一个族群(如华夏)的形成,及其本质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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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无论是根据文献,或结合文献与考古资料对于太伯奔吴的研究可谓是卷帙浩繁。对于太伯所奔的地点,太伯奔吴反映的是让位,还是周人的武装移民,抑或春秋句吴的祖源等问题,各家主张不一。本文不准备一一检讨这些看法。在本文以下篇幅中,我只举出这些研究的一部分,以反映两种结合文献与考古资料的解释。对于太伯奔吴研究较完整的书目,可参考张云:《春秋时代的吴国》,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199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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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唐兰:《宜侯夨簋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第79—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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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肖梦龙:《母子墩墓青铜器及有关问题探索》,《文物》1984年第5期,第14—15页;李学勤:《宜侯夨簋与吴国》,《文物》1985年第7期,第16页;许倬云:《周人的兴起及周文化的基础》,载《中国上古史待定稿》,历史语言研究所,1985,第9—10页;K. C. Chang, 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China, pp.398–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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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学勤:《宜侯夨簋与吴国》,《文物》1985年第7期,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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