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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在“民族”概念下,一民族被认为是有共同语言、体质(血统)、文化,而在历史中延续的人群。语言学、体质学、民族学被用来考察民族之范畴与民族间的区分,历史学则被用来追溯“过去”,以说明此民族范畴与区分的由来。“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之初的内部三个主要分支部门,历史、语言、考古(与民族学),也反映此旨趣。历史、语言、考古与民族学,在中国国族建构中不只是塑造、凝聚国族而已,它们还被用来探索国族内部的各民族区分。当时学术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便是,透过调查语言、体质、文化之异同,来探求中国国族中究竟有多少“民族”,各民族间的区分界线何在,并由考古与历史学来说明导致这些民族之存在与区分的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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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语言研究所”创立者傅斯年先生之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代表该所成立之初一种新的研究精神,也就是对所谓“新材料”“新方法”的重视。(4)值得思考的问题是,究竟这些早期研究者在找些什么?往何处找,以何种“新方法”寻找?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从事这些“寻找”?我们由傅斯年在1928年所写《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可见一斑。他在该文中写道:“我们最要注意的是求新材料,第一步想沿京汉路……第二步是洛阳一带”;“广州的四方是最富于语言学和人类学的材料的”。(5)于是,一些人员被派遣到华北,在“历史学”所建立的“过去”架构下,以“考古学”寻找中国民族与文明的源头。后来他们缔造闻名世界的安阳殷墟发掘,并对于龙山文化、彩陶文化、北京人等考古普遍知识的产生有相当贡献。另一组人员被派至中国西南与南部,以“语言学”与“民族学”寻找国族边缘;后来他们所得语言、文化和体质材料,也有助于“中华民族”与“中国少数民族”的建构与识别。可以说在国族主义下,当时许多学者都在从事两种探索——国族的“起源”与“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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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新方法”并非用于所有田野,“新材料”也非得之于所有的地方;往何处找,以何种“新方法”寻找,是有区分的。历史学与考古学主要被用在中原地区,以找寻国族与国族内各民族之“起源”;(6)民族学和语言学则多被用在南方,来寻找国族与各民族之“边缘”。也就是说,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国族核心与边缘观念,使得他们以选择性的“新方法”“新材料”,来建构描述国族所需的语言、历史、考古与民族文化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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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寻找”的动力,我们由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一书中可略见端倪。在本书第一讲之始,他写道:“四十多年以前,我初入中学读书,当我知道自己生于一个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国度里时,常觉欢欣莫似。”接着,他提及20世纪初中国启蒙运动者,对中国古史要求“拿证据来”的怀疑之风。他说:“这种找寻证据的运动对传统的治学方法,无疑的是一种打击……近代中国考古学就是在这一种环境之下产生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为中国“五千年悠久历史”找寻证据,的确是近代中国考古学者“寻找过去”的基本动力。李济因此提出,近代中国考古学家之工作主要回答两类问题:“其一是有关中华民族的原始及其形成,其二是为有关中国文化的性质及其成长。”(7)如此更可见国族主义如何为当时的学术探索提供动力与方向。李济的体质学亦如此。体质人类学者王道还,在研究李济的人类学研究志向与特色时曾指出,“李济一生的学术,可以用民族史三字概括,体质人类学只不过是治民族史的工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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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历史语言研究所”之著名历史、考古与民族学者之学术名作,如傅斯年之《夷夏东西说》,芮逸夫的《中国民族的构成》(9)以及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由某一角度来说,多少都反映着“科学的研究方法”与国族主义之结合;这些名作,也强化了中国国族内涵与其内部区分。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最后亟呼:“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此也强烈反映借“科学方法”以实践国族认同之旨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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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边缘之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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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者之使命,不只是建立中国自身的新学术传统,以凝聚国族及刻画国族边缘,更面对着西方与日本学者在中国从事之“学术调查研究”中所包藏的政治与资源野心,特别是对中国周边地区。民族主义盛行并传播于全球的时代,也是一个“边疆”争夺的时代;过去模糊的旧帝国“边疆”,在资源争夺中逐渐被各个民族与国族之明确“边界”切割、划分。在20世纪上半叶,许多法国、英国调查者走入中国西南边疆,在此他们常宣称“发现”当地非汉族群为“以色列人的后裔”或“印欧民族”。如20世纪20年代初,英籍传教士陶伦士(Thomas Torrance)在岷江上游地区传播基督教。他将本地羌民宗教视为一神教,又认为如此高等之宗教必然来自西方,所以羌民应是古以色列人的后裔。在这样的文化偏见与宗教进化论之下,一切羌民文化在他眼中都成了以色列文化之遗留。(11)虽然这些学者未必有政治野心,但如此文化中心主义下的历史文化想象,常催动扩张主义者的政治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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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许多日本调查者也走入满、蒙,并宣称日本大和民族与这些北亚游牧人群有密切的民族文化关联。多少受到这些学术研究影响,20世纪20至30年代日本提出“满、蒙在中国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之论。傅斯年等学者乃急促写成并出版《东北史纲》一书,辩证“满洲”乃中国之东北,自古以来一直为中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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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觉到西人与日人对中国边疆研究背后的政治兴趣,中国知识分子也积极在国族边疆地区进行民族学调查工作。此时,东北有凌纯声,东南有何联奎、徐益裳、黄文山,台湾有林惠祥;更多学者在西南地区作民族调查,如丁文江、丁骕、杨成志、凌纯声、芮逸夫、费孝通、徐益裳、庞新民、胡鉴民、庄学本等。他们对西方民族学所知深浅不一,在他们的著作中或混杂着明清以来汉人士大夫之边疆游历书写,或应用清代乾嘉之学的声韵、训诂。无论如何,一种新的民族志写作逐渐产生。其主要关怀是,首先,历史渊源,特别是边疆民族与汉族的历史族源关系。借着历史地理学、古地名与族名的声韵训诂,以及考古文化与当代少数民族文化间的关联或相似因素,学者建立各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长远历史和血缘、文化关联。这是以“历史”来根基化(primordializing)民族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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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民族分类。学者由语言、文化、体质所显示的民族系统分类,来强调中华民族中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特性。这是以语言、体质、文化分类来系统化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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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文化与风俗描述。学者描述边疆少数民族的经济生态、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社会组织等。这是在中华民族中分别各少数民族的文化特性,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区别何者较为进步或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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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新的民族志书写中,学者也表现其民族主义下的现实关怀;他们或仍承袭清代安边、治边之策论书写,或讨论如何以汉文明造一五族混合之新民族(同化论),或论述民族平等,以及如何扶持“弱小、落后”民族之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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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近代以来的中国民族学传统,在其初始阶段常与国族建构脱不了关联——从历史根源来根基化民族,由语言文化分类来区分并系统化民族,以文化风俗描述来典范化各个民族,并由现代化程度来分别汉族与少数民族。甚至可以说,在“民族”概念下找寻及研究“典范的民族文化与历史”,此一学术活动也创造了典范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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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语所的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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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将中国北方与西方的满、蒙、藏族视为一个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大多数学者对此并无根本歧异。然而在中国西南与南方边疆,对于本地各非汉民族的分类与识别,学者之间便有许多的疑惑与争议。此主要是由于,首先,自古以来“统于一君”的华夏一直未能发展出清晰的人群分类概念,来认识与划分本地部族聚散无常的“无君”非汉人群;华夏只是以苗、蛮、僰、夷、爨等泛称,来模糊地描述西南与南方各族群。其次,由于大量汉人军民的移入,以及本地人群因此与汉文化之长期接触,许多西南人群宣称或假借华夏祖源,也践行华夏文化习俗。因此在明清时期,许多西南地方的“汉人”与“非汉”区分都是相当模糊的。最后,在这样的族群关系与历史背景下,即使是近代西方之“民族”概念,或更新的“族群”概念,都难以正确划分与描述此一华夏边缘。无论如何,这是中华民族建构中最模糊而亟待解决的一个“边缘”。因此,许多中国早期民族研究者的田野,都集中在中国南方与西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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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时期,在“民族”概念下,汉人知识分子曾将所有南方或西南人群都称作“苗族”“夷族”“土著民族”,或认为他们已相当汉化而将他们视为“汉族”。因此在国民政府时期,许多边政官员、学者与边省行政首长,都倾向于鼓励西南土著人群汉化。后来,在许多民族学者的调查、研究下以及各地知识分子的本土认同吁求下,西南各民族之分类图像愈来愈清楚。在这过程中,史语所之西南民族考察,范围最大、最有系统且持续较久,其影响也最为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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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语所最早的西南民族考察,为1929年黎光明与其友人王元辉在岷江上游的川康民俗调查之行。该所较有系统的民族调查从1933年始;是年凌纯声、芮逸夫、勇士衡等赴湖南乾城、凤凰、永绥一带调查湘西苗族。1934年他们又到浙江白门、丽水一带作畬民调查。1934年,史语所与云南省政府合作,进行云南省内的民族调查;凌纯声、陶云奎、芮逸夫等人在1934—1937年间,足迹遍及大理、下关、保山、腾冲、耿马、班洪、西盟、孟连、蒙自等地。1939—1940年间,芮逸夫又到贵州大定、花溪、青岩、贵阳、安顺等地进行贵州苗族调查。1941年芮逸夫、凌纯声至川西马尔康、汶川、小金、松潘、康定等地作“西番”与羌族考察。1942—1943年,芮逸夫与胡庆钧等到川南威信、叙永等地进行川南苗族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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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他们的调查所得与其他资料,芮逸夫与凌纯声都曾发表多篇论文以论述中国民族之构成。凌纯声对中国民族之起源、构成与迁徙,有一系统性解释。他认为最早活动在中国大陆上的民族有三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及古亚洲人。后来受到汉藏系民族迁移的压力,一部分印度尼西亚族融入汉藏系民族,一部分向南中国迁徙的便是古百越与百濮民族。汉藏系民族先后三波入居中原,最先到来的是苗傜系(伏羲集团),再来则是泰掸系(神农集团),最后来的是华夏系民族(黄帝集团)。华夏系民族入主中原之后,泰掸族与苗傜族部分融入华夏,部分迁往南方,与较早居此的印度尼西亚族共居同化。秦以后,泰掸族更往西南发展进入中南半岛,构成中国西南各民族以及中南半岛泰、缅、老挝等国的主要民族。(12)泰掸、苗傜、藏缅,这样的民族系统分类以及族系名称,显然是受语言学家的语言分类影响。他将最早的中国居民溯至古美拉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与古亚洲人,又显然是接受体质人类学者魏登瑞对周口店上洞人体质分析的结果。因此凌氏的民族溯源与分类,主要是在体质与语言学家对人类体质、语言分类的架构上,添上民族志材料与文献中之文化特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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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逸夫的西南民族研究,其要旨仍是“溯源与分类”。(13)他认为,对族名与文化特征的溯源,可以厘清一个民族的源头,判别当今该民族的分类归属以及其与邻近民族的亲缘关系。对“族称”的音韵训诂,则是芮氏考订族源与民族分类的主要工具。由其所发表的几篇总结性论文,如“中华国族解”“中华国族的分支及其分布”“中国民族”及“中国民族的构成”,可见他的民族研究要旨在于建立中国民族体系。这个工作,事实上自清末及民国肇造以来,都一直在中国知识分子间进行;芮氏与其史语所同侪也无法避免地加入此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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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由凌纯声所著《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以及凌与芮逸夫合著之《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亦可见他们如何运用历史学与民族学于国族肇造之上。(14)在此两部著作中,他们皆以“民族学”描述各民族的习俗、宗教、歌谣故事,以此刻画各非汉少数民族。他们又以“历史学”对相关民族作历史溯源。凌纯声将通古斯族(赫哲族为其一)之族源溯至古代东夷,因而认为其与中国古史上的商人、莱夷同源;(15)芮与凌认为“苗为古代的髦”,其先祖来自中原,并曾为周人之盟友。(16)由此我们可以体察,20世纪上半叶之学者如何以民族学描述、建构国族边缘,而又以历史学将此边缘与核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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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史语所学者曾参与的两项国家事务也与“华夏边缘再造”有关。一是,由于他们熟悉西南边境之人事,因此曾受国民政府外交部之邀,参与中缅未定界南段之勘界事务。这个中、英与中立国代表共同勘界之行,是英殖民帝国向东亚扩张其势力的一个历史烙印。19世纪中晚期,英国侵略并占领缅甸,将之变成英国海外殖民属地,又由此向云南扩张其势力。1934年英国为了开采银矿而入侵云南班洪,此举引起本地班洪王联合佤山17王各部落共同驱逐英国入侵者。芮逸夫等人参与随行的这一趟中缅边界南段勘界之行,便是在此班洪抗英事件后的外交解决行动。这个中缅边界勘界之事,也反映了华夏边缘近代变迁的一个重要背景——国土主权与民族归属界线模糊的旧帝国边疆,此时有如可让西方殖民帝国入室为盗的后门缝隙;在此背景下,明确的国境线与民族界线被建立起来,本地人群也由边疆“蛮夷”而成为国家边界内的少数民族与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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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事务则是,也因史语所研究者熟悉边疆民族之历史与文化,他们在1940年曾协助国民政府之中央社会部、教育部进行“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明清以来在汉文化之边疆游记与方志书写中,汉人作者常以虫兽偏旁之字或污化之词为当地蛮夷命名,而有“猓猡”“阿猖”“猺人”“獞人”“狗头猺”等名称。国民政府为“泯除界限,团结整个中华民族”,而明令称:“案查关于边疆同胞,应以地域分称为某地人,禁止沿用苗、夷、蛮、猺、猓、獞等称谓。”芮逸夫等人,便负责编撰此一“改正西南少数民族之命名表”(17);在此命名表中,“狇狫”被改为“木佬”,“猓猡”改为“倮罗”,“狜猔”改为“估倧”,等等。此举亦显示近代华夏边缘的变化:由国家与学界力量来共同改变一向被污化的“华夏边缘”,使之成为受同等尊重的国族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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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改变过去视之为“蛮夷”的命名,并不能立即改变汉人对边疆非汉族群的歧视,但这的确是数千年来“夷戎蛮狄”被视为“非人”的华夏边缘概念发生改变之一重要步骤与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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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与晚清的国族建构》,《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997年第28期,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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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对于梁启超所倡之“新史学”及其与晚清中国知识分子之国家、国民等政治概念间的关系,王汎森曾有很好的介绍;参见王汎森:《晚清的政治概念与“新史学”》,载《学术史与方法学的省思》,历史语言研究所,2000,第125—1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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