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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71 公元11世纪时,北川地区成为汉与非汉共处的华夏边缘更为清楚。北宋政府将石泉县划归锦州,而将之纳入一般汉人编户的行政管辖中。但在此西北不远的白草河、青片河流域,则属威、茂军使与松州管辖。这个行政划分之别,暗示着石泉县大多地区人民已成为汉人编户,而白草河、青片河流域的土著此时仍被视为需军事管辖下的“番羌”。无论如何,北宋时期的石泉军领地内已有大量的汉民。当时文献中,石泉地区有多次的饥荒与旱灾记录,显示本地已有相当多的汉移民——若无大量的编户之民在此,北宋政府不会注意及记录本地灾荒。另一文献记载,有一年石泉军大饥,因而“盗延八郡,汉饥民至九万人”。(10)称这些流民为“汉饥民”,也显示书写者意识到这地区是汉与非汉共存的地区。受地形环境影响,北川地区的干旱程度,一般来说是往西、往北方山区递减。因此,旱灾与饥荒意味着更多的汉民可能往西北方的青片、白草河中上游山区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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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73 南宋时期的《石泉军治记》记载,宋代中国曾在此建官廨、学校、城郭,但毁于兵灾。后来经重建后,在1256年再次毁于“番”变。稍后赵顺到任,此时城内官府只有草屋四间,因而赵又重建此军治中心。建学校、城郭,表示此地已非纯然朝廷驻军之所,也有相当汉移民需到得到保护与教化。此文献记载也显示,这些汉人驻军、移民与本地“番”之间常有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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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75 元代一方残留的石刻,更透露些许当地的族群结构与族群关系,也反映汉人移民趋势。石刻在白草河流域小坝乡的崖壁上。内容大约是说,在一次骚乱后,“蛮汉一百余人共同打狗为誓”,保证当地盐茶道路的安全。(11)这份资料显示,白草河一带土著当时被汉人视为“蛮”,而蛮汉间的冲突,部分是因盐茶官道通过白草河地区所致。清代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称,石泉“地扼氐羌,位在番汉之间,粮援之道恃石泉以无恐”,透露的是同样的信息。小坝乡位在白草河中游,显示此时汉人的势力已从白草河下游的治城(石泉)向上游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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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77 宋元时期北川的汉人驻军、官员与移民,在此仍延续对“大禹”的崇信。宋代的石泉县治,约当今治城一带,当地人已有在大禹生日时在“禹庙”祭大禹的习俗。(12)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郡士计有功曾为重修“禹庙”写了一篇《禹庙记》,文中称道大禹出生于此。他也指出,“然汶以东至于石泉,缙绅未尝言之”。(13)这似乎又显示,以石泉为“禹兴”之地,在当时仍只是少数士人或县城中人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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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79 明代何卿平白草番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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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81 到了明代,文献对于青片河、白草河流域的“番”与中原帝国间之冲突有更丰富的记载。这也显示,此时湔江主流沿线已完全由中国所控制。白草河、青片河流域居民在明代被称作“番”,主要是因为宋元以来藏传佛教及相关的吐蕃祖源记忆在中国西疆发展迅速,使得这一带的土著多少有些“吐蕃化”。清初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称:“白草番,隶李土通判,盖唐吐番赞普遗种也。”(14)无论这是否是事实,至少显示当时中国人认为这些土著与吐蕃王族有血缘关系;或者,当时土著头人们也如此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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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83 根据文献记载,由15世纪中叶起,白草番不断四出劫掠,直到1478年这一波战乱才被中国镇压下来。接着,在1518年,又有茂州土官节贵联合青片、白草各“番”攻打坝底堡的事件。1546年发生更严重的“番羌叛乱”。主事者甚至自称皇帝,并封属下为将军、总兵。嘉靖二十六年(1547),明朝总兵何卿与张时彻等,率军征伐白草、青片。在此役中,明军一路毁碉拆寨,严惩参与起事的村寨。最后还在走马岭一役彻底消灭了白草羌的主力。走马岭一役,不但土著头领们被杀,其率领的各寨联军被摧毁,在战争过程中青片、白草各村寨也受到很大的创伤。从此,他们失去了反抗明朝统治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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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85 明万历六年(1578),明军为了搜捕由松潘逃窜的“番羌”之残余,因而扰及青片河及白草河流域诸村寨居民。于是风村、野猪窝等十余寨联合向朝廷请命,希望愿比照编户之民,输粮纳赋。1585年,明政府又怀疑青片、白草番民与岷江上游的茂州羌勾结,于是白草、风村的头领们又联合请愿,表示清白,并称该等人已“除羌为民”至今七年了。(15)土著“除羌为民”,并不表示他们便从此成为汉人,只是他们从此成为纳粮的编户“熟番”。如清代文献《说蛮》中解释生、熟番:“生者匿深菁中,熟者供力役、纳田赋与齐民等”。(16)由于明朝对岷江上游“生番”的恐惧与敌意,北川的“熟番”常成为官方眼里的代罪羔羊,因而受到许多政治歧视与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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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87 清道光年刊行的《石泉县志》记载:“自何都督、王巡抚大创之后,青片、白草碉楼皆空,一望民居皆耕作之土也。”可见走马岭一役后的变化。拆除碉楼,原意是撤销村寨的防备。但是土著民居的改变,也消除了在村寨形式上汉与非汉间的差异。该志又称:“松、茂、平武、石泉皆番羌杂处,而在石泉者最驯。石泉之番曰青片曰白草二番,相隔大山,而白草最愿。”汉人眼中所谓“最驯”与“最愿”的异人群,在某种意义上便是最受汉文化影响及接受汉人政治管辖的那些族群,也就是汉文献所载的“熟番”。因而此时白草河流域居民,在汉化程度上又更甚于较西方的青片河流域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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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89 自何卿予青片、白草土著重创之后,本地汉人得到经商与生活上的安全保障,因此何卿也成为当地汉人心目中的拯世英雄。甚至在他离开川西防务后,北川军民在坝底堡附近建“何公生祠”,立何卿像于其中,称以此“朝夕瞻仰,其庶乎系边人之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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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91 清代北川土著汉化的微观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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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93 在前面我已提及,汉代以来蜀地及北川处于华夏边缘的位置,以及在此边缘,华夏或汉人如何以“大禹出生地”来洗脱本地的边陲性。我们没有资料来考察这些华夏或汉人究竟是外来汉移民及其后裔,还是汉化土著之后代。然而,由于清代地方志及其他文献留下较丰富的历史记忆,因此我们知道许多北川非汉土著,特别是白草河、青片河一带民众,在此一时期逐渐成为“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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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95 清中叶,据《道光石泉县志》记载,白草河东有“番民”1647户,河西1577户,男女共有18384口。该志中记录了一些白草居民的“番俗”,如立石插小幡当作家神,使用铁三脚,以及当时已废去的火葬。这些都与岷江上游松潘一带土著过去或现在的相关习俗类似。然而,此文献也记载当地民众的“汉化”——“迩来通汉语者几半;白草之番日染华风,延师课读,间有知书识字者”。我们再看1932年新编的《民国北川县志》,该志中已无对青片、白草“番民”与“番俗”的描述。而且,方志记载嘉庆年间的承粮户时,还将河东、河西、青片等番民与一般粮户分开,但提及宣统年的承粮户时,便只有总数而未将青片、白草分别计算。20世纪50年代民族调查时,北川地区绝大多数民众都被认为也自认为是汉族了。1953年北川人口统计,全县羌、藏族1757人,而且这些羌、藏族几乎都在青片河上游的麻窝“藏族自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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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97 这些资料告诉我们,此一时期白草、青片“番民”渐“汉化”而成为汉人。但对于“汉化”此一议题,更值得探究的是,它经由何种过程、机制?以及它造成什么样的“华夏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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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099 关于“汉化”的一些理论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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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01 中国历史上边疆异族的“汉化”是一个长久以来备受关注的研究议题,也有丰硕的研究成果。然而在近十年来,“汉化”研究却在国际汉学界引起不少争议。以罗友枝(Evelyn S. Rawski)与何炳棣教授之间对此的争论为例,在其就任美国亚洲研究协会会长的演说中,罗友枝引用20世纪70至80年代学者对“满洲”的新研究,质疑何炳棣关于满族汉化的论述。借着这些着眼于边缘的新研究,她驳斥汉化(sinisization)理论及其相应的汉族中心主义,强调清帝国与内亚非汉民族文化关联之重要性。(17)何炳棣对此的答辩,引述大量关于入于中国之胡人习汉语、经学,采汉姓、汉服,与汉人通婚等证据,说明“汉化”之事实。(18)对于熟悉中国史的历史学者来说,这些“异族汉化”的证据都并不陌生,然而这些证据却似乎难以说服另一方之研究者。事实上,歧见在于双方对于“汉化”一词各有界定,也各自强调所见的“证据”。邵式柏(John Shepherd)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罗友枝与另一讨论此问题的学者柯娇燕(Pamela K. Crossley),皆创造了一个假想敌——刻板的汉化论。(19)他认为罗友枝所犯的另一错误则是,将“满人认同”与“汉人认同”视为截然不可兼容的选择,忽略了人们的“认同”可能视状况而定。他因而指出问题的关键——“涵化”(acculturation)与“同化”(assimilation)是有区别的。他认为,“涵化”指采借他者的文化,而“同化”则指的是认同变迁。采借他者的文化并不等同于认同变迁。以此来说,何炳棣所讨论的大多是“涵化”现象。邵式柏因此将“汉化”视为一种“涵化”现象,进一步讨论“涵化”的动因与过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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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03 以上学者们的讨论,使我们对“汉化”问题有更多的了解。但在相互辩驳中,有些问题却被回避了。首先,许多学者以一些“未汉化”的例子作为反证,以反对他们心目中的陈腐的汉化论。但即使如此,我们无法对历史上一些非汉人群践行汉文化习俗及自称“汉人”之现象视而不见。在研究方法上,“反证”(counterevidence)并不能增进我们对“汉化”现象的了解;只有将它们视为“异例”(anomaly),分析这些“异例”,我们才可能了解“汉化”的过程、局限与边界。对“汉化”过程、局限与边界有充分了解与合理诠释后,自然,“汉化”此一论题也不应被视为“汉文化偏见”或“大汉族主义”下的产物了。另外,邵式柏将“汉化”定义为只涉及文化变迁的“涵化”,如此则忽略了在中文语意里“汉化”的确包含“成为汉人”之族群认同变迁之意,也忽略了“文化变迁”与“族群认同”之间有极深的关联。(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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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05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涵化、同化,都是在一个老学术传统下历史学者惯用于讨论文化与族属的词汇概念。而由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在人类学、社会学、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y)中,学者对于族群理论(ethnicity theory)、身份认同(identity),以及相关的社会记忆(包含历史记忆)与文化表征与习行(practice)等方面,都有大量且深入的研究。(22)在一般性的人类社会认同与区分研究中,学者们也探索人们如何透过“物”、仪式与身体展演,以及对此的主观认知与诠释,来强化亲近群体间的认同与区分。(23)“汉化”,由此角度来看,实在是一个涉及个人与群体之文化表征、社会习行、历史记忆、主观认同与现实利益等的族群认同变迁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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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07 因此,发生在华夏边缘的人与人间的微观互动,在“汉化”研究上是个值得重视的观察点。“华夏边缘”为一特殊的社会空间,在此,汉与非汉界限模糊,人们宣称并争论“历史”,夸耀、展演“文化”与习俗;“汉化”便在如此空间中、在日常生活里、在亲近人群间缓慢进行。而且,在此边缘“汉化”并非造成一些毫无疑问的“汉人”,而是造成一些自称汉人但仍有认同危机的人群。以下我便由清代至民初北川的例子,说明这个“华夏边缘”形成的微观过程及其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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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09 风俗习惯:鄙视、夸耀与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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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11 清代任官石泉的县令们,曾致力于让土著去除一些“陋习”。譬如,乾隆时县令姜炳章,曾劝土著放弃火葬习俗。道光时的地方官,也曾下令禁止土著以卜祷山水之神及杀牛来治病。他们对于土著之风俗习尚,不只表现其偏见、歧视,对于践行此习尚之土著更带有一种悲悯的态度。这应是由于儒家以其道德观为唯一或最理想的文明秩序,视不合此秩序之习俗皆为值得悲悯的野蛮、落伍行为,因此爱民之儒家地方官皆以推行教化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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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13 姜炳章可说是这些奉行儒家教化的中国边吏代表。他是一位经学家,似乎也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地方官。他留下许多诗文,诗文中常表现出他对当地土著文化“陋习”的鄙夷,以及他对华夏圣王“大禹”生于石泉本地之骄傲。在他的诗文中有一首《白草歌》,在各代编修之北川县志中流传下来。其中一段描写他下乡探访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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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15 咿嘤杂嘈难为听,唤译译来为予说。东邻父丧焚父骨,西邻杀牛疗痼疾,南邻持筹儿为奴,北邻负债女离室。愿将花雨洗蛮风,忍将吾民千三尺。纷纷父老皆点头,赭汗津津额头流。人类虽殊人性侔,何但朝鲜风俗化箕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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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17 “咿嘤杂嘈难为听”,表现他对土著语言的轻鄙。焚骨(便是火葬)以及杀牛治病,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野蛮风俗。赌博负债,而卖子鬻女更是大违人伦。因此,“愿将花雨洗蛮风”——他借用佛说法因而天落下花来之典故,表示他愿以儒家道德伦理教化土著。“何旦朝鲜风俗化箕畴”,如箕子教化朝鲜般,将本地化为礼仪之邦。他又描述,听得他的说理后,“纷纷父老皆点头,赭汗津津额头流”——鲜活地表现了他心目中“土著”在“开化者”面前的自觉卑微。因而此诗不只显露一个汉人士大夫对土著文化的轻蔑,也表现他对汉文化的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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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19 更重要的是,姜炳章的这些诗文被编入“地方志”中,被本地人阅读、传颂而成为一种流传的社会记忆。以姜炳章如此通儒,而其选择以“歌”这样较通俗的文类来书写此文,也表示他有意让自己“教化番羌”的论述广为人所知。姜炳章及其诗文只是一个表征,毕竟能读其诗文的土著不多。但可以相信的是,更多轻鄙土著文化、夸耀汉文化之表征,曾流传在各层次社会人们一般的言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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