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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经过层层的文化夸耀,到了清中叶,情况便如《道光石泉县志》所称:“乃两百年间驯服王化,渐染华风,已大更其陋习。吏斯土者,随时训迪之,婚姻丧礼将与汉民一体。”事实便是如此。至少由清末以来至今日,北川民众在居住形式、婚丧礼俗、年节活动、庙会信仰等方面,皆与川西北的汉人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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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读汉文书:文化与族群边界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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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边吏致力于推行教化的另一重要作为则是,在边疆推广汉文字、经典、学术之教学。在姜炳章的《白草歌》中曾提及,在一个下乡探访的晚上,他忽然听到有读书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有能力延聘老师的本地学童在夜间勤读。姜很欣喜地把这读书的“番人”孩子唤出来,“亲为授句再三告”,亲自指点并鼓励他。(25)据文献记载,姜炳章在其石泉令任内大修书院,并亲自为地方生童讲学。在这些边裔地区,县令(或郡守)推行读书教化,对土著汉化有深远的影响。不只是让他们受到“教化”,对受歧视的“番羌”而言,读书应科考也是摆脱蛮子身份、宣称汉人认同的一种途径或演示。更重要的是,能读汉文书者,便有能力由汉文文献中得知各种的“历史”与“文化”优劣区分,因而在攀附或拟态(mimesis)动机下,模仿汉文化习俗、假借汉人祖源记忆,也因此宣称自身为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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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北川县志》中有“故老遗闻”一则,说当时位在松潘、北川之交的汉番界碑,原来是在白草河中游开平附近之大鱼口。故事称,道光时有一白草坝番民刘自元,幼读儒书,慕中原文化。他为了参加科举,延师课读,习八股诗赋应童子试。因当时只有汉民可以与试,所以当他参加县试时,他人上告考官说他是番民。刘自元则辩称自己居住在汉地界内,是汉民,并说有碑为证。后来考官与他一起去勘界。自元连夜将大鱼口碑背起移到片口之北松潘、北川交界处,然后返转。第二天勘界时,刘自元的老家因此在汉界之内。(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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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故老遗闻”,其文本所透露的意义相当丰富。首先,此故事中将两项主题——“汉番界碑的空间迁移”以及“能否读书应考”联结起来,隐喻着这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其次,刘自元这“番民”有汉姓,并且他以“狡猾”的方法证明自己是“汉民”。“狡猾”是本地被视为“蛮子”者对“汉人”的刻板印象。因而此文本亦隐喻着本土观点中“汉人”的两项特质(有汉姓及狡猾),以及刘自元这“番民”介于汉与非汉的模糊、混杂之族群本质。最后,方志中称这故事出自“故老相传”;故事之叙事对刘自元并无污蔑,反而对其能以狡诈瞒过考官而突破(跨越)族群边界之作为有欣赏之意,此也显示传述这故事的地方“故老”以及将此纳入方志之地方志编撰者,皆颇能同情并了解被视为“蛮子”者之处境与心态——此或因他们自身也处于汉与非汉之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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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圣王与英雄记忆:透过历史记忆之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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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曾提及,在汉晋时大禹成为巴蜀或益州人士本土华夏认同的标志。根据《华阳国志》记载,当时“夷人”似乎也信奉“禹神”,因此不敢到石纽地方放牧。但我们不确定“广柔”之石纽,便是北川治城附近的“禹穴沟”,因此也不能肯定北川的土著当时也祭“大禹”。但至少在唐代,大禹出生的石纽,有一说是在石泉,因此石泉地方也有了大禹庙。李白是否曾在石泉的石纽山写下“禹穴”两字,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历史记忆却一直流传;明代许多作者都提到,石泉地方的石纽山中有李白手书的“禹穴”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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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姜炳章与其他县令,以及编撰北川地方志的本土知识分子,特别喜好在地方志中强调本地为“大禹故里”。至少由南宋绍兴年间起,地方官府便在本地治城附近建大禹庙。此庙在明代万历、清康熙年间,一再地重建或重修。到了乾隆年间之姜炳章任内以及道光年间,又两度重修治城的禹王庙。除了修庙,这些县令更积极以“大禹故里”作为北川的标志。姜炳章主持编修首部《石泉县志》,在其中留下一些他所作的诗文;这些诗文又一再被收录在后世编修之县志中,如《重修大禹王庙记》《禹穴考》《石纽歌》等,其内容都在强调大禹出生于此以及歌颂大禹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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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裔地区,地方志的编纂是本地成为“华夏边缘”的重要指标与象征符记。透过地方志的编纂与再编纂,一代代本地知识分子强调本地为华夏之域,本地核心文化为华夏文化,本地主流人群为华夏之人。姜炳章有关大禹的诗文,一再出现在后来所编的本地县志中,说明“大禹故里”为本地知识分子建立“北川人认同”的重要社会记忆。大禹庙之祀,也逐渐成为愈来愈多的北川人的集体回忆活动。这样的北川人认同,自然也是一种“汉人认同”。一个明确的证据便是,《民国北川县志》中记载,一个“湖广馆”中祭的是“大禹”;另一个在片口的“禹王宫”也是“湖北人会馆”。我们知道,至少从清末民国以来,“湖广填四川”之说便普遍流传在四川人之间。对于川边的非汉土著来说,宣称祖先来自“湖广”,是展现及获得汉裔身份认同的快捷方式。因此,“禹庙”与“湖广会馆”的结合,也显示它们是同一种认同(汉人认同)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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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见于文献记载的只有治城附近的禹庙。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编撰的《民国北川县志》中,便出现了更多的禹庙。除了治城的之外,其他禹庙还分布在片口、擂谷、通口等北川边缘地区,分别建于乾隆、道光年间与民国十年(1921)。大禹之祀逐渐向北川民间、深山村寨间延伸,也代表了汉文化向这些地方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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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禹”之外,另一个受北川人崇拜的“英雄”为何卿。前面我已提及,何卿调离川西防务后,即有军民在坝底堡附近建“何公生祠”以感念其功业。《道光石泉县志》与《民国北川县志》中,都著录有建祠时地方官员所写的《何公生祠记》。此外,何卿所写的《议征白草五事》,以及当时四川巡抚张时彻所书的《乞还总兵何卿书》《平白草番记》,都出现于由清至民国的各种北川地方文献中。透过祭何卿祠以及在方志中纪念何卿事迹,本地汉人强调自身之征服、开化者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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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的“何公祠”又建在白草河下游的治城以及中游的永平堡。另外,明代在走马岭战役发生之白草河上游小坝地区便建有“走马庙”。此庙在1820年重建,据《道光石泉县志》记载,当时庙中有“明都督何卿平定青片白草纪功碑”。在道光年间,坝底堡、治城、永平堡三地的何公祠都已败颓,唯有走马岭的“走马庙”仍香火不断。到了民国时期,县城(治城)及永平堡的何公祠已不见著录,青片河流域坝底堡的何公生祠虽在,但正殿已由关帝与何卿分享。只有白草河上游小坝乡的走马庙,在20世纪30年代正殿独供奉何卿。(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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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北川人祭何卿,代表汉人对此“平番”英雄的感念。但对处于劣势社会地位的土著而言,这也是一种宣示自身“汉人”身份的重要演示——以此攀附汉人认同,如生物之“拟态”行为,以免遭受歧视与迫害。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清中叶以来“何卿之祀”在汉化较深的北川地区逐渐消失,而在较边缘的地域,如青片河及白草河上游,仍得以延续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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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历史:汉姓与湖广填四川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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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效汉人习俗,祭汉人古圣与英雄,或习汉文经书,北川土著民众以此模糊汉与非汉间的界线。更进一步,许多青片、白草土著借着“汉姓”以及相关祖源记忆而宣称自身是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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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献记载看来,明代北川白草、青片河土著首领有些似已有了汉姓。此后有汉姓的家族愈来愈普遍。到了清末民国时期,根据文献与北川居民的记忆,青片河与白草河流域所有的居民都有了汉姓。明、清史料中对于北川土著之有汉姓,有一个戏剧性的记载。这个记载最早见于明代《万历武功录》,后又见于清代各相关文献,特别是地方志中。这记载称,在明代朝廷平定白草、青片诸番后,石泉县令李茂元奉命接受各寨羌番来降。本地土著原来是不戴冠帽的,李茂元准备了一些冠帽,将土著原来的个人称谓换成汉文姓名写在这些冠帽上。到了受降那天,他大开军门,以隆重的军乐、军礼迎接来访的诸番代表。这些羌人代表见到如此大阵仗,都极欢喜,边跳舞边大声欢呼。此时,李茂元将汉冠赠予各个羌人代表。羌人代表们跪下接受,站起来又彼此观看各人的帽子,高兴得东奔西跳,而后又跪下捧着帽子谢谢李茂元的恩赐。(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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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件,无论是否为历史事实,由其叙事看来像是一个“赐姓”的仪式,也是一个“文明化仪式”(civilizing ritual)。它所呈现的是一个被展演、夸耀的表征——汉人向非汉“蛮夷”夸耀自身文化,并以此驯化“蛮夷”。组构这个叙事的一些符号,如汉冠、汉式姓名、鼓乐、彩旗、汉官、军府,皆象征汉文化的丰富及汉人在此卓越的军政势力。叙事中羌人对此仪仗之羡慕与兴奋,以及得冠与得姓名后的感激与乐不可支,皆象征“百夷向化”或“蛮夷”对汉文化的仰慕。因此,这样由描述各种物、声音、行为、情绪编织而成的文字叙述,可谓是一种文本“表征”,其后的“本相”则是社会所界定的官与民之间、汉与非汉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差距,并在“授予”和“受赐”中表达、强化此种差距。这样的表征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表征,也不断强化上述的社会阶序与差距。因此为了追求较好的、安全的、有尊严的社会地位,北川土著自然逐渐皆宣称祖先为来自汉地的汉移民,也因此他们有“汉姓”。谁愿承认本家族是被赐姓的“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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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末民国时期,可能绝大多数的北川乡民皆宣称自身为汉裔。至今日,大多数的北川人仍认为至少其父系先祖为来自外地的汉移民,特别是来自“湖广”或“湖北麻城孝感”。北川山区过去应接纳过不少来此逃灾垦荒的汉人移民;由于“湖广填四川”在四川人中是一极普遍的家族起源记忆,因此移民应也带来“湖广”原乡记忆。在本地“蛮子”深受歧视的情境下,“老家在湖广麻城孝感”此一记忆,使得许多边缘地区的非汉土著可借以摆脱“蛮子”身份。事实上,至今我们很难知道北川人中哪些是汉人移民(父系或父母皆是)的后代,哪些是假借汉人家族记忆的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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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称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来此的家族,常将祖先来源溯自由“湖广”来此的几个无名弟兄,而非有名有姓的“始祖”。这一点很值得注意。以下是我于20世纪90年代所采录的两则白草河上游小坝乡人的口述家族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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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祖祖说,就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恰恰就是那个孝感。当时是张、刘、王三姓人到小坝来。过来时是三弟兄,当时三弟兄就不可能通婚,所以就改了姓……一个沟就是杉树林,那是刘家。另一个是内外沟,当时是龙家。其次一个就争议比较大,现在说是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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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湖广孝感过来的。五兄弟过来,五个都姓王。主要在漩坪、金凤、白泥、小坝。这五个兄弟,两个到小坝,一个在团结上寨,一个在这里……他们都不是湖广过来的,因为只有我们一家在七月十四过七月半。他们也说是湖广过来的,但他们跟我们过七月半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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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岷江上游各沟之间采集到许多解释各村寨、各沟人群起源的“弟兄祖先故事”;我将之视为一种“历史”,一种特定“历史心性”下产生的历史叙事。这些“弟兄祖先故事”的特点便是,“历史”始于几个无名的“弟兄”,而非一个有名有姓的“英雄”。以上这两则家族史记忆,便属于此种“弟兄祖先故事”历史心性之产物;此与一般汉人家庭始于一英雄祖先之家族史记忆有相当不同。这两则口述记忆,也显示“历史”(如谁是那些弟兄祖先的后代)在此经常被争论、改变,相关“文化”(如在哪一天过七月半)经常受批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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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许多地方,人们常纪念三层次——全国性、地方性及本家族——的“英雄祖先”,以此将自己系于“华夏”“郡县”及“家族”。大禹、何卿与家族祖先,在清代与民国时期可说是“北川人”之英雄祖先,以他们为起始的历史强化了一个北川人各层次之认同。然而,北川许多山区民众的“家族史”,却是以“弟兄祖先历史心性”为蓝本,这也显示本地居民的华夏边缘性质。再者,在本地“汉人”愈来愈多之后,“何卿”祭祀反而渐被淡化、淡忘。此现象或可理解为,“何卿”之所以成为被祀奉的英雄,乃因汉、番间之紧张族群关系所生,因此在一地全然汉化后,何卿之祀反而变得没有必要。相对而言,“大禹”成为北川历久不衰的英雄祖先,他是“北川人”认同的符记,同时也是使北川人成为华夏的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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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化造成的及造成汉化的“华夏边缘”微观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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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只是在几个方面举例说明汉化的微观过程。在这些例子中我们应可以知道,“汉化”的微观过程主要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常有接触的人群间,在此借由人们对于自身与他者之“文化”与“历史”之夸耀、议论与批评,以及因此在族群关系中产生的习惯性言行,汉化这样的认同变迁逐渐推进。也就是说,在此所谓“文化”并非只是客观的文化特征,更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践行的习尚,以及对“文化”的讨论、夸耀、污化与践行;“历史”亦非只是过去的事实,更指的是人们所宣称、夸耀与回避的“历史记忆”。其后最主要的背景,乃是人们追求较好、较安全及有尊严的社会身份之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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